被抛弃的乡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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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抛弃的乡村散文

  如果一个人,想体验什么是衰弱和苍老,可以选一个阴沉的冬天,去现在的乡村,看看那里的土地。

  只有走进乡村,你才能看到土地的真实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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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的土地是真正的土地。那种能够生长庄稼、树、竹子以及形形色色的昆虫,有清洁的河流和雨水涵养,气孔密布,充满腐殖质气味,捏在手里非常柔软,有生命会呼吸的土地,除了乡村,你还能在其他地方看到吗?

  庄稼是乡村土地最好的风景。哪怕在最萧条的冬季,也有耐寒的蔬菜,麦苗,豆秧在生长。那种几何图案一样的绿色方阵,漫山遍野,把冬天的萧条逼得远远的。在这些绿色方阵之间,是大片大片镜子一样的水田,经过一个冬季的浸泡,水田里的泥变得又黑又亮,来年一开春,就可以犁过耙过插秧了。

  村庄点缀在田土之间。有院子,也有单家独户。村庄有些破旧,但这种破旧有迹可寻,你可以从某户人家斑驳的土墙上,发现这户人家温暖的生活史。一个绵延了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村庄,每一粒尘土都是有故事的。家禽和牲畜,是村庄必不可少的成员。它们跟人类一起,在这里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鸡鸣犬吠,与吹过竹林的风应声和鸣,制造出乡村美妙的音乐。炊烟,乡村诗歌的牵引物,是从田园归来的农民最喜欢看到的。青壮年们在地里忙碌,庄稼经过他们的手,变成艳丽的大地之毯。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在乡村清晨的大雾里若隐若现,成为多年以后,曾经的乡村少年思乡的最为亲切的梦境。

  一直以来,我们对乡村的印象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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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那条干涸的河流,毁了我们对于乡村的印象。

  现在,几乎每一条乡村的河流,都已经或即将干涸。

  那个乡村少年的欢乐之所,清澈见底,涟漪无边,鱼群和螃蟹出没,岸边有青青水草,上空有翠鸟和蜻蜓飞翔和悬停,滋养了乡村大地的河流,现在是一条臭水沟,连孩子也一步可跨。那股来路不明的恶臭,从面目不清的黑汤里散发出来,蚊子都避而远之。河上的石拱桥,久无水渍,一片青苔都看不见。桥面是多年前大水漫过留下的黄土,上面有几个模糊而孤独的脚印。石头缝里长着几棵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桥之外,那些曾经非常漂亮的庄稼地,现在只是一片一片的乱土。农民们精心修饰的田垄,几十辈人在大地上画下的赏心悦目的格子,消失了。土地失去了形状,更失去了色彩绚烂的内容。枯草遍地倒伏,像大地衰老的白发。

  只有很少的一点菜地,表明还有人在这里生存。这些菜地种得十分潦草,既不青葱,又不茁壮。看得出来种菜人要么是心不在焉,要么是力不从心。这一点点枯草之中的绿色,与其说是土地对传统农业的苦苦挽留,毋宁说是对人类逃离的最后抵抗。

  老屋倾圮,连同老屋里的故事。青瓦、土墙、木头柱子,灶台,全坍塌在一起。院子早就消失了。院子*的石板晒坝,堆着多年以前的垃圾:塑料纸,破布片,烂箩筐,胶鞋底......竹林还在,笋壳腐烂,满地黄叶。家禽牲畜几乎绝迹,四野静得可怕。很少的几只土狗,也被套上了链子,拴在屋旁。它们对过往行人,已经失去了吠叫的兴趣,眼睛都懒得睁开。它们一定十分怀念在田坎上*奔跑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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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守,是乡村老人的宿命。也是乡村妇女儿童的宿命。乡村好像一个大本营,青壮年们从这里出发远征,留下了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在此之前,这个大本营为城市提供粮食,现在,则为城市提供鲜活的生命。在中国大地上汹涌的民工潮,是乡村最为宝贵的血液。这些血液,通过省道、国道、高速路等粗大的管道,从乡村的肌体急速地、源源不断地流向城市庞大的身躯,城市光亮了,珠圆玉润。乡村失血了,无比苍老。

  乡村的付出是如此彻底,但没有人为她掉过一滴眼泪,或者心怀感激。

  农民工们,离开乡村来到城市,并非欣欣然,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惶恐。陌生的环境,艰苦的工作,粗糙的饮食和恶劣的住宿,并不是他们想要的'。可他们忍了。田野带给他们厚实的秉性。他们被动来到这里,只为有比田野更好的收入。确实,收入多一点。那十几二十张红票子拿在手里,哗哗地响。但这个声音,就一定比粮食流进粮仓的声音动听吗?父亲母亲,老了,在家里留守;老婆孩子,弱了,也在家里留守。他们在看管失血的乡村,那个生他养他的大本营。对亲人的想念,时时像粗砺的锉刀,锉着他们年轻的心。

  苍老的父亲在地里孤独劳作的身影,是中国乡村最令人痛心的一幕。稀疏的白发,佝偻的腰,黝黑的静脉曲张的腿,没有任何表情的皱纹密布的面孔——乡村最后的留守者在地里缓慢地移动着,周围是静默的天空和大地。庄稼从父亲的身后生长起来,,在漫天荒草中,那一小块庄稼,就像一个打在大地上的补丁。老人无奈地看着这个补丁,用一阵剧烈的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失望。

  母亲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她努力想让家保持原来的样子:喂一头猪,养几只鸡鸭,甚至拥有一头牛。但她实在是太老了,累不动了。先是减掉牛,后来又减掉猪,鸡鸭是万不能减的,有孙子呢。他们总要吃点蛋吧?看着在屋前玩耍的孙子,她想起儿子来了,他小时候的样子,与现在的孙子多么相像。儿子在远方过得怎样呢?干的活儿有危险吗?会不会受人欺负?想到这里,她就会丢掉手里的活儿,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有时还会无端地流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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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灰白的水泥公路,可以乘车回到故乡。房子都是新修的,一楼一底,贴着亮闪闪的瓷片,沿公路两旁随意排开。这些新房,来自于打工者的汗水和血。相较于旧时的老屋,这些新房更敞亮,也更冷清。

  现在的乡村,一年之中,只有春节的人气稍微充足。但这种人气和土地无关。远走他乡的人们,千辛万苦回到自己的故乡,并不亲近土地。在远方强烈思念着的亲人和土地,一旦重逢,也就无足轻重了。他们更喜欢打麻将。家家门前一张麻将桌,桌前人气暄暄,通宵达旦。这种来自城市的娱乐,是他们收获的副产物。平时没得玩,现在,难得的假期来了,这一百零八块冷冰冰的小塑料砖,明显比那些养育了自己,充满童年美好回忆,如今又被抛弃的大地母亲,更有吸引力。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好好看她一眼,也不会想到重走儿时的小路。土地一如既往的荒凉沉默,一副决绝的样子。天空是冬季特有的阴沉,厚厚的云层,铁盔一样倒扣在大地之上。

  有孩子在玩耍,居然说普通话。是打工的父母们带回老家过年的,年一过完,就要回到打工的城市。这些户口还在村里的孩子,和乡村唯一的联系,就是春节的这一次返乡。爷爷奶奶很苍老了,他们脸上的皱纹与手上的厚茧,身上破旧的衣服和浓重的汗味,让孙子们觉得十分陌生。他们甚至听不懂老人们说的话,更吃不惯没有可乐相伴的饮食。乡村带给他们的新鲜感,不到两天就会消失殆尽。他们急切地盼望着尽快回到城市,回到那有公园和高楼的地方。

  一些新房的屋顶,从不曾升起炊烟,但到了饭点,仍有饭菜端上来。桌上摆的,多是从外面买回的冷菜熟食。平时屋里没人居住,锅盆碗盏都不齐。传统中过年必不可少的腊肉、香肠,以及热腾腾的萝卜汤,在餐桌上全无踪影。

  崭新的房屋与荒芜的土地,是一个奇特的对比。只有冷清是一致的。春节一过,很多新房的门就要关上了。等到来年春节,才会重新开启。土地长满荒草,房屋布满灰尘。

  同为弃物,冷清的房屋与冷清的土地,仍然界限分明。它们的质地实在相差太远,历史也不可同日而语。土地虽然冷清,仍有起码的尊严。万物都是她的孩子,不长庄稼,就长其他植物:野草,荆棘,杂木,数不清的花朵。而新修的房屋呢,没有人居住,就什么都没有。没有历史,没有回忆,空空如也。

  乡村是生命的源头。现在这个源头正在被抛弃。一年又一年,人们持续不断地逃离乡村,就像蚕蛹逃离保护它们的茧壳。蛹出了,壳空了。土地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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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广袤的乡村大地,从此只长荒草不长庄稼,河道只有臭水而无清流。我不相信屋子会一直空,道路会一直静。总会有一个春天,沉睡的乡村在明媚的阳光下睁开眼睛,露珠在秧苗上闪光,白鸟在树林里歌唱,农民有一副青春的面孔,土狗对人大声说: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