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过逝的压岁钱散文
昨晚,陪父亲一起看电视。因父亲他睡得早,八点左右就上床。他所看的电视节目,除了*一台的新闻联播,然后就是本市的新闻(温岭新闻)。
大年初一的*,绝对是最最可想而知的洋洋喜庆。只见那准时开始的新闻联播,热热闹闹地汇映着各地的节日盛况。主持人所说的开场白,在介绍大年初一这一日的传统习俗时,将分发压岁钱列为其中一个具体的项目。令我和父亲甚感诧异。
诚然,分发压岁钱,的的确确,是过年的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但是,压岁钱,顾名思义,是要压着度岁、过年的钱。如果,它在大年初一分发,那么,它是压不了岁的。大年初一已是新年的第一日,从这日开始压岁,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今日才算压过了岁!
其实,传统的压岁钱,是在除夕那日分发。
我很清晰地记得,在孩提时代(三十多年前),到了除夕那日的下午,一双眼睛总是很殷勤而频繁地盯住我的爷爷,等着他老人家踱到堂屋门前,在一张事先早已不知何时被放在那里的椅子上落座,我所盼望的那个时刻便宣告来临。跟我同一辈份的堂兄(结婚了的除外)、堂弟们,也都是与我有着同样的盼望,于此得遂。我们就挨个儿的在爷爷膝前跪下,连跪三次,起身之时,手上就捏住了从爷爷手里递出的一元二角或二元二角的一份压岁钱。
爷爷有四个儿子(我有三个伯父),将近二十个孙男孙女。他老人家至少要用四五个月乃至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凭着劳动所得,攒足那笔压岁钱。当他攒足了,会比此前的日子轻松了些,然后,跟一些老人聊天时,面色怡然地说他今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父亲给我的压岁钱,一般都比爷爷给我的多了一些。爷爷若给一元二角,父亲就给一元五角。最多的那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像在我十六或十七岁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父亲给了我和哥、姐每人都是十八元八角八分,当时人民币分角元各种面值的一整套。
父亲回忆说他的小时候(七十年前),几乎每一个除夕,他从他的爷爷以及父亲那里领了压岁钱之后,就要忙着去发压岁钱,这是我的爷爷交给他的'任务。那任务是什么内容呢?就是将一片一片的千张,放在所有家具以及各种器具、工具上面,橱、柜、箱、锄头、钉耙、扁担、畚箕等等,一样器具一片千张。那些器具,从发了压岁钱(放上了一片千张)之后,要等到正月初四,才会受到重新起用。
腊月除夕和正月初一、初二、初三,这三日四夜,是度岁和过年。压岁钱,乃是度岁之前发下,过年之后才可以用。否则,它就不是压岁的
我父亲所认知的压岁钱,并非只是阳世的钱币,它还包括属于冥币的千张纸钱。我所认知的压岁钱,已是纯属钱币。如果,再将压岁钱移到正月初一。那么,我们岂不是要从二零一三年的春节开始,使压岁钱的概念更加离谱地有名失实!
传统的压岁钱,并非现代尤其是二十一世纪的礼金、红包。过年,也不是如同近三五十年来的做法。传统的过年,最最需要计划经济。所谓的“年货”,即是服务于这份计划经济。
大年三十夜(除夕),在鞭炮声中,送土地爷上天到玉皇大帝那里进行述职汇报。到了正月初三晚上,又在鞭炮声中,迎接土地爷回到地上。在土地爷离地期间,人类的屎尿不许接触土地,停止一切在地面上进行的劳动,人间不可动刀。菜刀被搁置了,三日之内要吃的菜,都是被洗了、切好了的。为了充足而无意外地准备好这三日所需的饭菜以及点心、零食,方才产生了年货,必需在大年三十夜晚之前备齐。
因为停止了一切生产劳动,所以要给一切器具分发压岁钱。而钱,在传统的概念中,它不仅是钱币,更多的是人类对富裕的向往,以及对能够帮助人们致富之器物的尊重。压岁钱分发给各种家具、器具之时,每户人家,都是通过这个举动向那些器物示敬,也由此达成了“钱多多”。只有钱多多了,人们才会心安理得地停止一切劳动,进行普天同庆的享乐。
父亲跟我说起了去世已近三十年的我的五伯公(我爷爷的兄弟姐妹共有六个,爷爷是老六,五伯公是老五)的往事。有一年(民国初期),五伯公认为过年的一连三日不干活,太虚耗时光了,就带着他能带领的几个人,撑着船只,去河里下网捕鱼。这个类属于渔业劳动的事儿,应当是跟土地爷的关系不大,跟海龙王的关系大些。似乎,土地爷的权力,远远不如海龙王。土地爷是怕雨的,正月初三晚上放鞭炮迎接土地爷从天上归地之时,不管有没有下雨,都要撑着雨伞去迎。尽管,出船网鱼是否触犯海龙王尚须进一步考论,但已触犯了传统的过年不事劳作的禁忌。于是,宗族之人表示反对,等五伯公那几人网鱼回来,宗族之人将那船只砸坏,五伯公为之不服,经过公堂(每一宗族的大宗祠堂,俗称大公堂)处理,这个经济损失由五伯公一人承担。
或许,五伯公正月初四之前去网鱼的举动,很有革命意义;至少,是移风易俗的。有趣的是,他以勤劳而致富(从父母分给他的二亩田地起家,发展到七八十亩),在土改之时,被高喊“革命”的人们评为“地主”,差点挨枪毙(被我爷爷等人经过三次请求方才享了好几年的牢狱之灾)。我家所在的这个至今已有千二百多人的村子,在历史上,一共有过五位“地主”,分二次评选,第一次是按照土改政策,评出了三个,五伯公榜上有名;第二次,增加了具有剥削因素的二个,一是主管公堂者,二是主管学堂者。至今去看当年的那些“地主”,实在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在我的记忆中,每次见到五伯公,他对我笑脸相迎,但过了几分钟,他就皱起眉头板起脸,然后赶我走。他甚至会捉起那根抓手之处有着五个光溜溜指痕的木棍顿在地上,以威逼的方式要我(以及与我同龄的孩子们)回家去。他怕他的“地主”身份,会给我带来那个时代的“革命”式的批判。我所记住的他那根很坚实的木棍,他说是为了提防“狗头虎”(狼)而置备的。因为,他住在几乎受到全村之人不予理睬的孤独房子之中!曾经的饥荒时期使“狗头虎”奔袭于平原村野之间!
小孩子们在过年之时还有另一项进账:拜岁钱。是正月初四至正月十五期间,跟着父母去亲戚家拜岁,会从外公、舅父、姨父那里获得拜岁钱。
拜岁钱与压岁钱已经很让现在的人们混淆起来,分不清具体概念。但只要是过来人,都是知道的,以正月初一至初三的过年(春节)为界,压岁钱是在年前,拜岁钱是在节后。
拜岁,是要送礼的。小孩子对长辈致以跪拜之礼,长辈给小孩子以红包作为回礼。
送礼,对现在的人们来说,绝对是一项很大的破费。但在以前,它并无多大虚耗。因为,礼包是可以租用的。例如,甲方向乙方拜岁,去小店里租个包好了的礼包,再买两根甘蔗或几斤荸荠之类的水果,成为“果子包”,送给乙方。乙方虽然接受了“果子包”,却只会享用甘蔗或荸荠之类的果子。隔了一日或几日,乙方向甲方回拜时,也要以“果子包”回馈甲方,于是,那个礼包就可以由甲方还给小店。
以前民间过年过节招待亲戚朋友的菜肴,也跟礼包一样,是可以租借的。例如,甲方来了亲戚,没有体面的鱼肉,就向乙方租借了二三盘鱼肉,摆在餐桌上招待亲戚。亲戚是客,甲方是主,客随主便,这不仅是一种礼数,也讲究于餐桌之上。如果甲方嘴上客气地对亲戚说“请随便吃”,却不将筷子伸入装着鱼肉的盘子里,亲戚一般都是跟着甲方夹点蔬菜吃吃,不会主动去吃鱼肉。同样如此,甲方去亲戚家,也是不会随便去吃鱼肉的。
七十多年前,我家之村邻近的一个村子里有一所四合院,住着分为三户的三兄弟,他们只要来了亲戚朋友,就会烧上一盘有着两条鲫鱼的好菜摆到桌上。三兄弟老大家中新客(刚联姻的亲家)过来拜岁,老大也是烧上了这道好菜。那盘中鲫鱼上面放着喷香的葱、蒜,令新客筷不自禁的伸入盘中,却夹不出鱼肉,将筷子用上些力气去戳,竟弄翻了两条鲫鱼,翻过来了的鱼的背面,赫然刻着“三户共用”四字(之所以刻上这四字,是防止共用之鱼被某户独占)。原来,那鲫鱼是用木头雕刻的。这对现在人们来说,完全是个大笑话。
不过,我想,我们这些在二十一世纪生存着的人们,应当有必要去了解一下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吃喝情况。那时,即使请了工匠师傅来搞建筑或做家具,每餐招待师傅,必有鱼肉,但那鱼肉会原样不动的到了工事将要结束时,工匠们方才在工头的筷子戳入鱼或肉之后,开始享用那盘鱼或肉。如果,在工事刚开始时就吃鱼肉,那么,工匠就会获得两种结果:一是不得好评,从此没人甘愿请他们去干活;二是会被雇主辞退。因为,普通百姓,哪能供得起餐餐要吃鱼肉的工匠!
总的来说,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旧社会”和“新社会”,民众的衣食生活方面并无多少变化。乡村之间的过年过节,只会是有点鸡鸭鱼肉可吃而绝不可大肆饕餮。较为普遍地吃好穿好,乃至大鱼大肉、肉山鱼海,并特出于山珍海味、燕窝虫草,是近十多年来的发展。
我与父亲对三十多年之前的回顾,被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大年初一发压岁钱”引起。使我再现了我的童年,没有几件玩具,没有多少零食。从爷爷、父亲手上接到的压岁钱,外公、舅父、姨父手上接到的拜岁钱,往往是被上街去看连环画的租金给消费掉!
细细核计,我十多年的从儿童至少年,总共接受了将近一百元的压岁钱。它不会超过百元。它留给我的记忆,以及记得起的拥有了压岁钱时的喜悦,绝非一百个一百元所能赎回!
过往的一切,都已逝去!未逝的,只能是流连于回忆!我可以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币,让它确切现实地在眼皮下被手指弄得刮刮响,但已记不起了昔日的压岁钱曾经在我手中有过啥样的声响!而记忆中的往事,一幕幕的翻开,犹如一本无声的穆然的连环画,它并非被我拥有,而是租给我看的,以三十年的时光为租金!
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