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惠州散文
还有几日,我就要离开寓居百天的惠州了。前年路过惠州,匆匆一眼,并不觉得它特别的好,除了深蓝的天,清新的空气和古榕环抱的西湖,似乎没多少心动之处。此刻,当我收拾北归的心情时,多少有些不舍,竟然有错把他乡当故乡的感觉。对于惠州,它是一座令我忘不掉的城市。
去年深冬时节,我一路奔袭1300多公里,抵达惠州时,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在小金口下高速后,前行没多远,就是一个马路改造的工地。原先的主干道被开膛破肚,乱石、深坑一溜朝远处铺开,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泥石流的浩劫,即便是夜色隐去了许多杂芜的细节,但依旧还是破烂不堪,那情状好似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妪,满脸的皱纹,衣衫不整、白发凌乱,而远处灯火散乱、清冷,一如漂泊之人落寞的眼睛。我都有些后悔这次的选择了,心想,不是“惠州,惠民之州”么?这难道就是我千挑万选的躲冬的理想之地么?路,太难走了,不如就近住下,但愿一截残梦后,惠州就能鲜活起来。
早先,我对惠州了解并不多,只是知道惠州是历史文化名城,国内少有的宜居城市,自唐代到近代,曾有480多个中国名人客寓或履临过惠州。仅此一项,惠州也算是当之无愧的名宦、文人墨客的荟萃之地了,尤其是苏东坡“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更是让我神往于惠州城,连一代文豪都愿“长作岭南人”,我一介草民又何如不膜拜于它呢?
惠州还真的没有负我。当我在晨曦中透过旅馆的窗户极目而望时,碧空如洗,天穹似乎触手可及,天幕是深蓝色的,那蓝是拉萨的天空才有的纯粹和明净的蓝,蓝得有质地,蓝得深邃、旷达。天幕上的淡云层层叠叠,时聚时散,犹如悠闲的仕女在微风中舞动的裙裾。它的空气好似过滤了一般,纯净、温润而滑爽,阳光也是洒脱的款式,明朗、干脆极了,要来就洋洋洒洒地来到你的眼前,不像北方的阳光,暧昧而慵懒,总是躲在霾尘中,扭扭捏捏地不肯露出脸孔。这是我难得有的眼惠,它是惠州赐予我的精神早餐。由此,我昨日的不爽便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隐藏于心的轻慢,是愧对惠州的明丽了。
岭南有地理之优,树的年轮,花的花期,都充满了生机。所以,常年的花红草绿,是惠州最基本的城相体征,不矫情,不做作。她的颜色富有人文气息,深绿、浅绿,或红或紫,兼容并存,皆不论肥瘦,也不问来路去程,草木逢土即生,遇水必盛,不同的色调都是和谐共生、彼此照耀、互为衬托,谁也不争主次高下。的确,把生命交给惠州的景观树是幸运的,它们似乎没有遭遇到刻意的修剪、人为的扭曲,身段都是自身的修为——若是站着,笔直笔直的,却不显傲慢;躬着身子点头哈腰,也绝非逢迎,一切都是自然天成。
惠州是广东重镇,兼有山的厚重和水的灵动,可谓岭南的一颗明珠。一条东江穿城而过,江流并不激越,似乎从来与磅礴、中流击水没有半点瓜葛,但它阔朗有致,不疾不徐中尽显豁达和松弛。它的气势是内敛的,全都蕴藏在不动声色的静水深流中。有哲人说,一滴水永远不知道河流的方向,但东江的每一滴水都知道它的方向,它的终点就是大海的辽阔。
傍水而生,依水而活是中国农耕经济的基本特征,东江这条生命之江,用它执着的秉性把惠州塑造成了“东接长汀,北连赣岭,控潮梅之襟要......大海横陈,群山拥后”的岭南名郡。惠州得于地利,正处水路咽喉,兼得河海之拥,在水路独尊的年代,坐镇的东江、南海给惠州创造了生命繁衍、商业开埠的地理之优,赋予了惠州兼容并蓄的风范。
惠州离广州也就百公里之距,它似乎从来就没有钦羡过都城的铺金叠翠、锦衣玉食的繁华。虽然惠州的楼宇也在一节一节的往上长,但它的款型周正、端庄,不以物理高度争宠;它的街市不妖艳,抑或华灯初上,也一如素面朝天的少妇,从容而淡定,目光温婉多情,但不迷离轻佻。惠州少有笔直的马路,尽管曲曲弯弯,却线条流畅,几无生硬的折点,也不以宽大的幅度显示其虚华的阔绰。当你徜徉在整洁的马路上,不经意地扭头一看,便可见巷口轻盈摇曳的酒幌,它仿佛就是一部史书的索引,由不得循着它的古意,向小街小巷的深处走去。小巷逼仄、幽深,你以为就要走到尽头了,可它一个优雅的拐弯后,又蜿蜒而去。那带有历史沧桑的纵深里,满眼都是岭南风格的门庭,白墙黑瓦、石框台门都挂着岁月不曾洗净的风雅,路面的青石板泛着冷幽幽的光泽,像竹简一样渐次排开。茶艺馆、戏曲馆、客栈,古玩、油画、服饰,百杂货……三轮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居民就在自家门口,摆摊、喝茶、对弈,客人登门,相视一笑,热情招呼……这密织于老城深处的古巷,是惠州城的文化细节,也是它生命的毛细血管。
惠州在恬静中延续着城市的脉息,不急不躁的,没有一丝的帝王之气。因为质朴的惠州不需要朝圣者的香火和足音。
矗立在东江河畔的朝京门,以其恢弘的气势,复原了金戈铁马的曾经,有典可籍的册页里,还漫卷着东江纵队抗击日寇的硝烟,廖仲恺、叶挺、邓演达彪炳青史的声名荣耀着惠州的今天和未来......这些历史记忆无疑是惠州胸襟上的徽章,它们强化着这座城市的历史担当和文化自信,但我更愿意把当下的惠州看作是广州城的'后花园。花园是和美、和谐、和顺的别称,花园有家的气息。恰好,惠州就有家的情怀,它的儿女就在这温顺、祥和的氛围中生生不息。
而古时的惠州却是哀伤的。旧时的达官贵人、文人名流若要选择归隐之地,多是一座小城、一方山林,它们除了环境优雅、民风淳朴外,还要有渗透到墙砖街石的醇厚韵味和一山一石的野趣。那时刻,惠州偏居一隅,无法以环境取悦于达官贵人,它的实用价值除了以海防要塞、兵家必争之地存在于帝国版图外,就是流放“乱臣贼子”的理想之地。刚好,“蛮夷”、“瘴疠”之类的揶揄之词就是古时惠州的标签。令惠州城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这这不恭敬倒贴了惠州一把,惠州用凋敝、萧索迎迓了一位文化圣人——苏东坡。
作为瘴疠之地的惠州接纳了被贬谪的苏翁,这是惠州的不幸,也是惠州的荣幸。不幸者,是曾经的蛮夷和瘴气四溢、民生凋敝;幸运者,是因自然之祸获得了人文之福,若不是因为瘴疠、疾患肆虐,在仕途一波三折的苏东坡断不会被君王撵到惠州。在中国,一个名人,尤其是一个名贯古今的文学泰斗让一方孤岛、一座青山,甚至一座死城名扬世界的史事实在是太多了,惠州莫不如此。苏东坡在惠州近三年的贬谪生涯是他的一截灰暗的生命过程,但“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又让惠州声名鹊起,从此,惠州的每片秦砖汉瓦里都渗透着苏东坡的精血,以至千年已过,“东坡文化”还是惠州城引以为荣的文化血液。
如果没有苏东坡,惠州的西湖也许依然是青山绿水,惠州城照样是半城山色半城水,但这西湖也就仅仅是一池自然之水。因有苏东坡的清淤、浚湖之举,有他留给惠州、留给西湖的诗章,惠州的西湖才有五湖共影、六桥卧波,才有苏堤、孤山苏迹等人文元素,旅人的游踪才有平平仄仄的古韵。是苏翁把自己的“麦城”之路,走成了惠州的一张镀金的名片,惠州城因此而成色大增。
一个人的落难如此巧妙地与一汪湖泊的阔朗和俊秀、一座城的辉煌连接在一起,这是否就是苦难与文化无意识地暗度陈仓?若是,就该是历史的诡异了。
说到惠州,是无论如何绕不开合江楼的。合江楼屹立于西枝江和东江的汇合处,有九叠巍峨之势,雍容华贵之态,似器宇轩昂的将士,也如慈眉善目的老者。合江楼是中国的十大名楼之一,也是惠州不可多得的古代文化遗存,虽比不得黄鹤楼、岳阳楼、鹳雀楼的声望,但当初也是名流汇聚的泼墨吟哦之所。苏东坡贬谪惠州时的第一个晚上就下榻于此,南宋文天祥也曾留诗“客晚惊黄叶,官闲笑白鸥。双江日东下,我欲赋扁舟”。遗憾的是,当我循迹而来,不料雕楼孑然,游人稀少,门可罗雀,它的楼门紧闭,似乎要封存曾经的风云际会。门楣挂着江水打湿的淡定,寂寞地聆听着东江水婉约的歌谣,而簇新的飞檐却散发着浓厚的油漆味,斑斓的色彩屏蔽了古韵,这显然是后人整旧如新的鬼斧神工。想必苏东坡当初下榻过的合江楼早已经毁于战火,但我依然凭借一腔膜拜文祖的情愫,尽其可能地模拟他们残留在合江楼的指痕和足迹,想象他们凭栏捋须、锦心绣口的临水而歌。
楼台亭榭可以复制,但历史不能还原。这样也好,我们尽可以闭着眼睛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所经历的历史云烟和文化气场。一千多年的时空流转中,该会发生多少故事,这复建于盛世的合江楼未必知道那时那月的风情。我都有些害怕合江楼的门扉突然洞开,怕苏东坡穿越时空的隧道,突然从门里走出来,这会让我联想到一个怅然的场景——他是蘸着《长恨歌》、《琵琶行》的忧愤,为惠州谱写诗章的,他赐予惠州的578首华美乐章该要耗费诗人多少悲悯?而我所心仪的惠州,此刻、此时,恰恰不需要悲悯,因为诗人案上的那盏青灯业已照亮了惠州的文化底片,这座年轻的古城因此而厚重了,那缕缕清辉中的珠字玑句,早已成了惠州沉甸甸的文化筹码。
真的,合江楼不应该这般清冷,人们不该怠慢这曾经檐挑明月、拥揽历史风云的名楼。好在楼下卖古玩的商人懂得合江楼的文化价值,说了一句颇有诗意的话。他说,合江楼是惠州的一枚翘起来的大拇指。我笑了,不可置否的笑。这无疑是最形象、最诗情画意的赞许了。赞许谁?这惠城?那诗人?的确,惠州的今天是值得赞许的,合江楼对岸的高楼大厦影影绰绰,昭示着这座城市的活力和高度,但合江楼不应该成为赞许别人的大拇指,它的存在应该获得更多的仰慕。因为它是惠州的文化楼台,世间有什么比得上文化脉息的强大呢?
城以人兴,城以人贵。文化赋予一个自然体的城市价值是永恒的,这是世界性的人文生态,惠州也获得了这份恩泽。它的幸运在此,它也因这种精神文化的遗存而美丽。但我将要走了,人也老迈,也许此生不会再亲昵惠州的山水了,我因此欠了惠州一个回程,但我的惠州之恋,或于城于人,或古或今,都是一份难得忘却的感念,我当珍藏于心,权当是对惠州城的深情回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