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散文随笔

  二爷,不爱说话,很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那时候,还真的有点怕他。责任田到户后,养父常年不在家,迫于生计,辍学。没耕牛,缺犁耙,无农活经验,日子真的不好过。二爷家养有一头大水牯,右边的耳朵破了。都叫它“破耳朵”。开春了,二爷搬着犁头赶着“破耳朵”走在前面。扛着枷担的我紧跟其后。到了田弯,二爷在“破耳朵”身上套好枷担,接好犁头。旁边的我认真观察着二爷耕田前的一招一式。

二爷散文随笔

  大山里的田并不是方方正正的,都是挨山傍山,以湾就湾,什么样的地理形状就有什么形状的田。耕田时从什么地方开犁(也就是平时所说的预口)很重要,有的地方要多耕几犁,有的地方要少耕几犁,究竟耕多少犁?这也就根据田的形状而定。耕出的泥胚翻出来之后都要顺着一个方向,便于耙田时更平整。当然,从什么地方开第一耙也是有讲究的。

  二爷的确是把干农活的好手,耕田时不用条子,破耳朵也很听他的话;每一丘田都不是一样平整的,在田的相对高处,犁头埋在田里要深一些,翻出的泥胚就多,把相对高处的泥胚往低处带,份量重些,二爷的口中就发出“吁”的声音,“破耳朵”随即放慢脚步,到了相对低洼的地方,二爷就用力把犁头稍稍向上提起,慢慢赶轻“破耳朵”背负的重量。从而,把高处的泥胚带到田的低凹之处,二爷的口中就发出“驾”的声音,“破耳朵”就加快脚步。一冒(一条直线)快耕完时,二爷叫一声“转荡”(转弯)!同时轻轻拍动鼻牵绳,“破耳朵”就顺时针转了过来,接耕下一冒。这时,略带一点好奇的我下田了,跟在二爷的身后,伸手握住犁头扶手,感受犁头深与浅所需要的不同力度。

  中午,二婆把中饭送到田埂,为尽早熟悉如何套咖接犁,我争着为“破耳朵”解下枷担,牵到田边的山坡上,随后摘几张桐树叶,用小草织成水叶袋,装上凉水,捧着送给二爷。

  中饭后,把“破耳朵”牵到田里,并尝试着为它套枷担接犁头,体验着第一次耕田的快乐。直线上耕田没有什么难处,“转荡”时就是抬不起犁头,二爷告诉我:要用巧力,也就是借“破耳朵”行走时背负的力,把握时机,借力提犁。接着又告诉我:用多少力气摇晃犁头才能让泥胚翻一个方向,什么形状的田从那里起犁……

  第二天的耕田路途上,二爷和我进行了角色互换,赶着“破耳朵”搬着犁斗的我走到了前面,二爷扛着枷担却紧跟在后面。在二爷指令声中完成套枷接犁后,我下田开犁了,起初,二爷站在田埂上吆着:“吁”,“驾”,“转荡”,……渐渐,这声音越来越远,转过头,拿着刀子的二爷已经在田那边的山坡上给“破耳朵”割草去了。

  犁完二爷家的责任田后,随即借用几天“破耳朵”,犁自家的责任田。扛着犁赶着牛“单打独斗”,按照二爷的口传经验什么地方开犁,那个地方用力,那个地方提犁,或许是自己指令出现错误,在二爷手里乖乖的“破耳朵”竟然不听我的指令,几个回合下来弄得我满身泥水,几乎把握不了行进的节奏,正当我苦闷无助之时,周围的山坡上就发出了“吁——”“驾——”“转荡——”的声音,破耳朵随着山上传来的粗狂指令有条不紊地行走着,顿时我也觉得轻松了很多。后来,每当犁田的关键之时,周围的山坡上都会发出“吁”“驾”“转荡”这熟悉的`声音,但却看不见人影。

  寨子里有这样的风俗,开始插秧就叫开秧门,好客的主人家就得备“开工酒”,秧栽完后,为表庆贺,主人家又得准备“完工酒”。那天晚上,二爷把我拉上他家的饭桌,二婆端上一土钵头猪老壳肉,闻到香味,喉咙里早伸出爪子,二爷拿出自己煮的谷花酒,到了一海碗,给我小半碗,夹菜时,我的筷子象有了眼睛,就只往土钵头里跑,一块,两块……偷偷的看了一眼二爷(从小在外,经常在别人家吃东西,养成看主人表情的习惯),他眯着眼在喝酒,我伸出去的筷子改变了方向。

  二爷象看透了我的心,从土钵头里夹了块最大最肥的肉放进我的饭碗:后生家逮不得几块肉有个卵用。这谷花酒真的很香,只有三十度左右,喝完小半碗(约一俩),二爷的海碗已经底朝天了,他自己又倒一海碗,少不了我小半碗。慢慢,不爱说话的二爷话就多了起来。

  边听二爷讲“低驾犁头高驾耙”的耕田绝招,边喝谷花酒,酒喝完了,也拉近了我和二爷的距离,不知不觉靠在他身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这孩子也够可怜的,打盆水来给他洗洗脚,今天就和我一起睡。”二爷话刚说完,二婆就端来一盆温水,给我洗脸,洗手,洗脚。然后,把我抱进他宽大的床……

  山里人,洗澡不方便,三五天洗一个澡很自然。二爷抱着我,他身上浓浓的汗味让我感受了纯朴的亲情,父爱的温馨。

  秋天,收获的季节,二爷搬着搭斗(打谷桶)到田里搭谷子,没有农具的我就跟着二爷下田了。搭谷时,二爷告诉我怎样搬搭斗,在田坎上怎样才能把搭斗放稳,搭谷时的手法是:一搭,二抖,三散。稻草怎样捆才捆得又紧又好……借二爷家的搭斗,搭自己的谷子,二爷没去,叫几个姑姑给帮忙。搬起搭斗走路左右摇晃,搭斗杠咬得肩膀深疼,好不容易到了田边,正准备放下搭斗时,山坡上传来吆喝声:搭斗方向放反了。肩膀早就受不了,搭斗已经着地,人还没从搭斗钻出,塔斗就翻到下面的田里了。二爷从山坡上走了出来,把搭斗搬上来后又回到大山去了。看着四四方方的搭斗,哦,原来我放搭斗时让耳子(扶手)先着地了。

  搭完谷,该把搭斗搬回家。经过水的泡的搭斗更重。姑姑帮我把搭斗拖出水田,安好搭斗杠,怎么也搬不起,双膝跪在砂石上。划破几多口子,血水顺着脚杆流到脚背,流到地上……姑姑帮我提起搭斗一角,我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不远,山路边的一树藤把搭斗耳子(扶手)挂住,拼命的往前奔,没有胜过树藤,摔滚的我被罩在搭谷桶内,用尽全身力气,搭斗就是不动,双膝流出的鲜血染红搭斗罩着的土地……搭斗立起来了,原来搭斗内多了一个身影,二爷扛着搭斗走在前面,我很狼狈地跟在二爷的身后回到了家。

  谷子装进了仓房,养父回来了。回家的养父给我讲述山外美丽的世界,接着,就是告诉我他明年出门要找好多好多钱的计划,并承诺准备为我讨门亲(给我说个婆娘,山里人十一二岁就订亲。满十八岁的男人大都结婚了),成亲时请好多好多的客。没过几天,来了几个陌生人,养父说是他最好的朋友,要到我们家借些谷子。家里的谷子一挑两挑地被陌生人挑走了,真的好心疼,恳求养父留足我和老太的口粮。看到养父阴沉沉的脸色我什么也不敢说了。

  仓里的谷子挑走了,陌生人不见了,养父告诉我年前无日了,现在得出门收完帐好准备年盘存,回来时买许许多多的东西好过热闹年。养父走后,二爷过来看了看我的仓房,剩下的谷子已经不够我和老太一年的口粮,本来就不爱笑的脸变得更难看:“真的不是人!”二爷重重地丢下一句话走出家门。

  掐着指头盘算着过年的日子,也只望着养父早点打年货回来,腊月二十八没有影子,二十九还是不见踪迹。周围的邻居油炸水煮忙得不可开交,炕咖上没有挂一两肉,八十多岁的老太在火坑边不停叹气,十四岁的我也想不出办法,一屁股坐在磉蹬上大哭起来。二爷走了过来,他明白一切:“后生家,哭什么卵?明天和我们过年。”

  第二年,我重复一样的劳动。用人工换人工,用人工换牛工。栽完秧,估计仓房里谷子吃不到新谷出来,我挨点饿没关系,老太却不能挨啊!清早到田里扯草,施肥,回家从不空手,不是搬柴就是扛木料。到了家中,看到已经不多的大米,再看看年迈的老太,把饭留给她,自己就吃羊芋果儿,红苕(也就是哪段时间,洋芋果儿煮的煎的,切片切丝什么样的方法都弄过,现在都过了许多年了,每当家里炒了洋芋果我筷子都不伸)。空闲时,窜村走寨收点破烂,到山上找些山药材,赚点钱买些大米,填补家用,虽然这样离新谷出来还差半个多月的时日。

  一天晚上,二爷搬来一口袋谷子送到我家:“借你的,新谷出来还我。”就这样,总算熬到新谷出来的日子。

  谷子收进仓房,养父也回来了,又重复他昨天的故事,能说会道的嘴又讲得你心花怒放。听得多了,已经习惯,知道自己的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在家躺了三天,最后决定走出这个家。天大地宽,但很难找到我容身之地方,唯一的去处就是离开了*年的学校。

  养父有一千个不许我进学校读书的理由,而我这本来就笨拙的嘴也无法抵挡养父的唇舌利齿,说真话:十五六岁的我耕地耙田,栽秧打谷已经被二爷操练成一把好手了,但是,累死累活的做一年还是填不饱肚子,这样的日子也真的没法过。最后,请来寨上德高望重的老者调解,养父以无力供我读书为由——分家。

  家是分了,与其说分家不如说分仓房里的几颗谷子,我的整个财产清单:八百多斤谷子、一亩八分田、两纸箱书。走进学校带着的就是两纸箱书,这时我才意识到被子也没有,到了这步田地,书要读,一亩八分的生命田也得做,秧栽了,二爷就给我的生命田看水,扯草……毕业考试后的假期,二爷病了,看了许多乡土医生,不见好转,二爷不能动,家里农活堆了很多,田里治虫,山里包谷地的杂草……够我忙的,那天,我还在山里锄草,二爷走了。

  我从山里赶回来时,二爷已经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粗黄的草纸,一阵风飘来,吹走了他脸上的草纸,最后一次看到二爷那张没血色的脸,很慈善也很安祥。门板的周围,大姑小婶在哭诉二爷身前留下的好处,我已经是一个大男人了,却不会哭也不会诉,双手紧紧握住二爷那满茧又有裂口的冰凉大手,这手就是手把手教我耕田的手,这手就是把我从罩在搭谷桶里救出来的手,这手也是在我饥饿时送谷子的手……

  我还是没有哭,眼泪却不停地流,越流越多,流到我的手心,也渗入二爷手的裂口……几年后,有了一份工作,也有了很多朋友,相处久后,朋友都说我坦率,质朴……和二爷生活的日子,不爱说话的二爷留给我酒德如人品的言语,以及他耕田时“吁”“驾”“转荡”的吆喝声,仿佛是在暗示我怎样做人。是的,在我的身上没有流动着他的血液,但他的品性却在我心里已经永远移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