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们的记忆散文

  早晨,鸟雀含着露水清唱的时辰。

谁动了我们的记忆散文

  祖母拿着一个自家扎的扫帚在清扫院子,沙沙声中带起一丝安态,若微风吹来,耳边的发扬起。而鸡们已经叫了好几遍了,叽叽咕咕地拥在黑暗的鸡窝门口,等着被放出去。我从没有真切地听全过一只公鸡从半夜到凌晨有秩序地三次打鸣声,它的声音撕开了黑夜沉沉的帷幕,无数片霞光缓慢而艰难地驱散着黑霾,这是不争的事实。喜鹊恨不得钻进人的耳朵里,它的叫声充满骄傲和蛮横。而犬在街巷里的吠声充满疲惫和乖戾的意味。三哥担水回来,路过院门前喊了一声奶奶,祖母正扫到门口,便停下,说早起来了啊。三哥嗯的一声,扁担在他肩上颤悠悠的,铁皮筒里的清水泛着小小的涟漪,并未停下疾走的脚步。祖母带着满身的风和草的味道回到窑洞里的时候,窝里的鸡已经飞着抢着奔出去了,那只红公鸡拍着翅膀试图飞得更高,但除去落下来乱纷纷的碎羽毛外,并没有它向往中的翱翔,倒凭白惹来祖母的一串骂声。而母鸡们的矜持亦让祖母急躁,她杨起手里的扫把,装出拍打的姿势,母鸡们便也低着头迈着碎步子拥挤着跑出去了。整个院子里清洁得若神的居地,早晨光线中特有的泠泠水汽让人心生愉悦,一切都变得崭新而充满希望。

  禾苗来喊我玩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山边上跃出来了,天地清爽而温暖,祖母戴上缺了两腿的眼镜,开始缝补那些永远也缝不完的衣服。我知道,这不过她的事由,当然也是她的习惯。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晚上,她总是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每天上午,她盘坐在炕上缝补衣服的样子,总是让人心生敬意。她上身笔直,头颈微倾,一些细碎的头发从白头巾底下溜出来,她斜依着阳光,使光线正好从她的耳根边打照到手上,阳光下,她身体被镀上一层晕黄的轮廓,使她更像一个发光体。后来,光线慢慢地移动,到她身上的光线彻底消失的时候,她就会下炕来。这时候,便是中午了。我在外面跟禾苗到场院里转了一圈,她跟二林因为什么吵了一架,后来便拉着我去了她家。她弟弟和妹妹在打架,妹妹的头发被撕下一缕,而弟弟的脸上也有渗血的抓痕,两个人并不哭。禾苗妈在洗脸,洗脸水白腻腻的,屋子里香喷喷的。禾苗对着面前的情景,说,真没意思。便又走了。她家没有院门,屋外便是一大片田地。我跟在她后面,亦倍觉无聊。两个人也不说话,各自踢着一块土坷垃,漫无目的地闲渡着时光。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着,我好象一直踢着一块土坷垃,上学,参加工作,结婚,生了孩子。缝补衣服的祖母依旧坐在老屋的土炕上不停穿针引线,身上罩着黄色的光晕。那些被祖母赶到街上的鸡们已经踱到田地里吃到草和虫了,蝴蝶教它们追赶得到处都是。村里的狗们头朝着村口,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睛。禾苗的妹妹和弟弟还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偶尔伸手抓一把。她妈刚洗完脸。一切都停顿在了那个时间段里,阳光依旧在缓慢上升,并没有改变。而我,却已坐在了此刻,当下,一个叫做中年的时光里。

  阳光依旧很好。这是冬天,我坐在一幢被玻璃包裹起来的大楼里,电脑里有写不完的文件,陌生的人打过来电话,我用很虚假的口吻回绝着一些自己能力不济的事情。没有对接下来的事件有预测或者提前完成的功能,我忙碌着,不停地打开文档,敲击键盘,保存,关闭,再打开,如此反复,却漫无目的。日子到底是如何走到现在的,没有任何一点关于未来的征兆,总是在走,时间走,风景走,自己走,身边的人也走,只有记忆留下了。但很显然,经过时间的发酵和不断演变后,记忆已呈现出某些虚假的幻像,对自我的不确信使过去成为一种恍惚而犹疑的、断续而零乱的画面。这些原本真实的片段和感觉从未有验证和重来的机会,它们变得梦一样无法留驻,并遥不可及。

  那些遥远的,时隔太久的记忆或许就该是被遗忘掉的`,像祖母故去,她的那群鸡莫名其妙地消失掉,那个院子渐渐荒芜,长出草来,并将我的痕迹迅速淹没,它不再具备见证我曾经的功能。如今,连禾苗她妈也跟祖母一样去往另外的世界,她的妹妹和弟弟现在遇见我,都不再能认出彼此来。听说她家的院子也倒塌了,门前的田地变成了露天煤矿。一切都不复存在。如果人不能重新回到过去,记忆亦将永远消逝。我们一直在说安,安好,安在,平安,这个字里蕴藏了太多的涵义,但并不清楚在它规正的外表下,到底包藏了多少悲凉的讯息。记忆在时光的水里来回晃荡,过去成为可笑的烂果子,这样想来,遗忘和记得,又有怎样的区别呢。

  延续着的黄昏交谈渐渐不再温暖,刚才变得虚飘寡淡,空气中蔓延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息,我们都在惧怕什么,躲避什么,忧心忡忡。最近的记忆都无法确认,那么又有什么可能是我们的拥有。甚至至亲的人在时间中都不得不丢弃你,而赶往时间另一场宏大的盛宴。

  那个中午,出北门,被他牵着,去饭店吃饭。整个校园沐浴在秋天的阳光里,桂花浓郁的香味使我有些微不适,但这一切并不影响我的心情。这是我们相别数月后的见面,到了这一刻,我才有内疚,做父母的很少顾及孩子的心理,他有些不情愿,我保证没有再一次的突然袭击,他笑了笑。路过一些小巷人家,法桐,河水,一群白色的水鸟,过了桥,一路上安静地说着话,此生最好,便是此刻吧。但这种感受只在我,我并没有传达或者希冀响应的愿望。他点了几个菜,全然一派主人的样子。我眼里的湿润感逐渐加强,又转头看外面,外面这座陌生的城市因为有他的在而觉得亲切,热爱。当然钱是我付的。吃得时候才发觉,点的全是带甜味的菜,他说,你喜欢吃甜的,这些菜很好吃的。后来又穿过整个校园到酒店,隔日去山塘转了转,心事全不在风景,只想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多些。要告别那天中午是在中韩食堂吃的,要了石锅拌饭,现在想想,之前我们吃了好几顿饭,留在记忆里的,竟只剩下这最后的一顿,简单的饭食,对坐,低低地交谈,嘱咐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周围是饭盆和饭盆的碰撞声,食堂师傅大声的交谈声,前面桌子上,一个学生吃着一碗面,手里摁着手机键盘。乱哄哄的场所,跟最亲的人应有温馨之感,但我没有,我只感到他在远离,像渡舟上的远客,越来越与我天涯。分别后便又是现在这样的情形,猜测,小心翼翼地试探,用各种借口,比如买衣服呀,想听歌看电影之类的,来使他能多跟我说几句话。我把他许多的照片翻出来,仿佛昨天历历,一切都不在记忆,亦不在手心,心疼得快要跳出来,他离我千里。记忆的残酷在于你热爱、依赖甚至寄望于它,而它却从不迎合和应和。风散,各自成各自。

  如今,我对过去的一切不再有懊悔的心意,并不是我有多超脱,而是彻底绝望,之后坦然。如果记忆能把我的人生串成一个红艳艳的糖葫芦,不止我,大约所有的人都会因它的好面色和好滋味而心生欢喜。偶尔别人问起一些事情的细枝末叶,我常是不知所云,对方亦是,我们根本无法杜撰和假设一些情节来使生命更圆满。这时候,我会表达我的歉意。这真是一个好姿态。但记忆却不失时机地提醒我,我欠着一个道歉。我在冬天的街道上行走,裹着厚厚的衣物,共同渡过的日子却是如此模糊不清,只有这个道歉凌厉如寒风,刮着我。嗯,我对记忆说,让我祝福好不好?让我感谢他曾予我的一切?记忆沉默不语,甚至不提供关键部分来让我辩解,随之涌来的与他的一切又纷纷散散,好像在街上走,也好像在吃饭,分不清年月日,各自的心境话语全无,他面目也模糊不清。我真恨它。比恨他还甚。我恨他什么,自问,又觉得毫无理由,连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记忆提供来的都是破碎的,我又如何能拥有一场完整的遇见。而现在,我把这段守口如瓶的岁月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又觉得是记忆的残酷治愈了我的伤。既然记忆能愈合了我的,同样,也能愈合了他的,但愿我们都无恙。

  窗外,阳光已开始向西山后跌落,冬日的光辉中,充满灰暗和清白,转眼天就要黑了,人将老去。细想,这世上并没有谁强行把什么莫名其妙的高科技芯片趁我们昏睡的时候放进我们的大脑,我们也没有经历过一些特殊的诸如大爆炸之类的事件侵扰到大脑,我们暂时都未患上失忆症,再说所有发生的记忆都是按时间和秩序条理分明地顺延下来的,而我们却面对着颠三倒四,零七八碎的现状无所依从,那么,都是谁,轻易移动并删除了我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