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麦往事散文
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瞬间,把火盆一般的太阳驱赶得无影无踪,清爽润泽的空气恣意弥漫,其中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乡亲们经过紧张繁忙的收割、碾打,终于把麦籽收到了家里,他们身体已经极度困乏!自从进入这一季的“夏收”门坎,农人从来就没有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休息过,此刻,依然不能平静入眠,他们操心着刚出场的麦子该怎样晒干存贮呢!
这是十几年前的情景,父亲站在土坯房的木板门内,透过迷蒙的水雾看天看地,再回头看看堆放在当间地上的一袋袋麦子,满脸的凝重和担心!父亲是虔诚的教徒,遇到久雨不晴的天气,他总会向天祈祷,诵念“祈晴经文”。不知是农人的真诚感动了上天,还是宇宙自然因素作用的结果,总之,终于雨过又天晴、太阳复高照了!
烈日已把打麦场晒干,父亲喜悦地用新“拂”的扫帚把场面的角角落落清扫一遍。中午九、十点左右,光着脚丫的父亲感觉地面温热了,这才把麦子一袋一袋地推出来,有次序地摆在晒场上;然后倒出麦子,先用推耙整体上推抹均匀,再用扬场木铣一道一道地推过。烈日炎炎,即便是石头,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能晒得瘦三分!父亲说“勤搅”是晒麦子的关键,意思就是用木铣顺着开始起的行(hang)子,把麦楞一点点的倒过去,而且把鞋脱了是最好的“装备”,省得把麦粒带的到处都是!太阳衬得人睁不开眼睛,汗流浃背的农人戴一顶草帽,在晒场上来回穿梭,只听得木铣与麦粒摩擦得“喳,喳,喳”直响,村子里到处都是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是一道夏收时节乡村独一无二的风景线,它浸印出了父老乡亲们勤劳质朴的本性,也把他们渴望幸福生活的信念映照得熠熠生辉……
记得当时电视、广播里大力推广“粮虫净”,说只要把它放进麦子里,即便再潮湿的麦子贮存一两年也不会坏掉!父亲听了却从不相信,他一直坚持说自然的就是最好的,那些东西不可靠,对人身体肯定没啥好处,咱是农民整天干的.就是实实在在的活儿,有充足的时间晒麦子!
记得那年,我娶了媳妇成了家后就与父母分家另过了,晒麦子时只是摊在院子里,因怕炎热就懒得去搅动!“晒”过三个太阳后,就把麦子收起来,装进了麦包!没想到当年秋上的一天,人站在房间的地面上,也能听到楼上贮存麦子的地方有微弱的“唦唦”声,母亲说是不是麦子“响包”了?果不其然,打开用砖头垒成的麦包时,里面有无以计数的“麦牛”钻来钻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人生第一次漫不经心晒的麦子,没想到竟然给“响包”了,无异于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第二天,在父亲急切的监督和指导下,我又把麦子一袋一袋扛出来倒在苇席上,重新晒了一遍。阳光安好,秋高气爽,父亲说:这样的天气即便是晒上十个日头,也不及夏天一个日头解馋,说到底,庄稼人不管做啥事丝毫不敢有懒惰之心!
乡里人认为,只有把麦子晒干扬净装进包里的时候,这一季的三夏大忙才算真正结束了,也只有从这一刻起才敢放松疲惫已久的身体!
自从我第一次晒麦子出了事故,父亲每年都特别留意我夏收时的劳动状况,晒麦子时刻意提醒要勤翻勤搅,装包的时候更要检查与监督!其时,父亲总会冒着烈日抓一把滚烫的麦子,一粒一粒地咬破,他说:听到脆响证明就已经晒透了,不响或者响声不脆的说明还不行;起码得咬二十粒,脆响率最低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只有这样的麦子才能放一整年!晒过三个太阳后,父亲就让我把麦子趁热堆起来,又用蛇皮袋严严实实地苫住,父亲说这样能聚住热量!记得那些年我家的晒麦场是土的,麦子里混进了些许的沫子土,父亲说土既能生万物也能养万物,有一点点的沫子土更耐放!这是凝聚了一位老农民几十年的智慧和经验,是那么的接地气,又是那么的质朴啊!于我而言,既往晒麦子的一切往事,如今已化作浓浓乡愁,思酌良久不由感慨:土地是黄的,麦子是黄的,甚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皮肤也是黄的!——或许这就是天人合一,是否就是诗文里所说的黄天厚土呢?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虽然人们无比艰难辛苦地生活着,却依然对美好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期翼和向往!乡间流传一则故事说,旧时有一老太太年过七旬,体弱多病,当收获了新麦子后儿女们就赶紧磨了一斗,想给老人家擀一碗长寿面吃!家和子孝,高兴得老人家合不拢嘴,端着碗坐在房檐下,还没等第一口面咽下去,檐口的一片陶瓦被风吹得掉下来正中命门,结果一命呜呼!虽然悲剧一桩,老人家的遗容却满脸惬意,真正的是含笑九泉了!记得那些年,每每到了收麦子的季节,看着籽粒饱满的麦子晒满了打麦场,总能听到有老人笑嘻嘻地戏谑:这么多麦子看着就到口边了,咱还不一定能咽到肚子里去呢!这是老人们饱经风霜后对生命的坦然,这是他们面对美好生活由衷的感叹……
那些年,农民每年都有交售公购粮的任务,晒麦子时常常要把公粮多余晒一个日头,就这还不算,一定要借风杨得干干净净!我家当时有一具木制的手摇风车,记得交售公粮的头几天,乡亲们都会把麦子拉过来进行再一次的人工净化。时光荏苒,逝水流年,如今的社会景象发生了翻天覆的变化,农民们交售公粮的盛况也渐渐成了一种记忆!
记得我家晒麦场的边沿处,总会晒着一方别具一格的麦子,其实,那不是母亲捡拾回麦穗搓揉的麦粒,就是她从田间地头用笤帚直接扫回的麦粒!母亲说,晒一晒,捡一捡,簸一簸,可以换西瓜吃!晒麦时节农人比较繁忙,商家就把西瓜运到村口,高音喇叭不停地喊着:换西瓜来……母亲总想给家里改善一下伙食,当听到说一斤麦子只能换一斤二两西瓜时,她就有点儿舍不得麦子了,说:白米细面养人,西瓜是水物,不吃又能咋的!母亲的前半生,经受了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自然对粮食具有刻骨铭心的珍爱之情!当然,最后还是免不了要用捡拾的麦粒,换一两颗大西瓜兴冲冲地抱回家,招呼已经分家另过的我们去吃个够!
那些年在父亲连续几年的指导下,我对晒麦子的火候把握得非常精准,只是发现老人家的牙齿越来越不行了,渐渐的,后来竟然已经不能再咬动“咯嘣咯嘣”脆响的麦粒了!
近年来,由于本人身体和工作原因,家里已不再种植小麦,而是给责任田里栽上了各种树木!父亲年过七旬,每年总要留出一块地种些麦子,在田间辛勤劳作成了他一辈子的生活习惯,这种情结已经融入到老人家生命的深处!其实放眼农村,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几乎所有的乡村老人勤勤恳恳、艰苦朴素,他们生命不息、劳作不止,直到病得不能动的时候,才算真正的进入了休息阶段了!
每每到了晒麦子的时节,我就想起母亲做的“水水面”,这种面是用浓盐水和成的,柔软劲道、韧性十足,揉起来非常吃力!母亲和面用的是一个黑色釉瓷盆,一点一点地往进加水,先用指尖打成絮,再用手掌揉成团,最后再用拳头一点一点地给面团里加水,母亲说这就是(调)软面最基本的办法。我站在旁边只能看着,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母亲说和面讲求“三光”,——面光、手光、盆子光。而后母亲把面团取出来,放到案板上,用干净的塑料纸蒙住让饧一饧。饧面的间隙,母亲就开始调配“水水”(吃面时的汁子),用碓窝捣蒜泥,烧油泼辣子,热锅炝醋等等,经过一系列繁杂琐碎的活路,一盆令人垂涎欲滴、香飘四溢的汤汁就呈现在餐桌上。这时面已经饧好,母亲三锤两膀子就推擀开来,但是不可擀得太薄,然后用菜刀划成一条一条的,下锅的时候掐住两头,在案板上(biabia)一辦!这种面筋柔爽口,往往半条面就能装一碗……
如今,老父老母均已年迈体衰、步履蹒跚,父亲早就咬不动脆响的麦粒了,母亲也早就揉不动劲道的面团了!又到一年晒麦季,我不由得思绪联翩,总想回家重温曾经与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