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散文随笔
南京老城的正南有个中华门。中华门让这座六朝古都坐北朝南,颇具“南面王”的样子。城下横亘着约七八十米宽的外秦淮河,正南方遥对绿荫如盖的雨花台,城垣与雨花台之间一大片平地就是古长干里的所在。
大概未到过南京城的人,未必不知长干里。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一千两百多年前的诗仙李白来到长干里,看见了一对邻家小儿女,竟若复返尘寰,也儿女情长起来,绵绵长长细细密密地写下两首歌行体的《长干行》,絮叨着一种市井中的情缘。
晚间,常沿着城墙下的石板道散步。往东,路牌是“东干长巷”;往西,自然就“西干长巷”了。中华门踞正中,门下的跨河大桥名正言顺地叫作“长干桥”,而这东、西两条“干长巷”就有点让人“烧脑”,合该叫作“长干巷”啊!其实这“长干里”之名也让人觉着怪,虽然很有古意,却不解其意。
闲来查阅《汉典》,说“江南把山垅之间的地段叫干。”又搜索到《景定建康志》中有一段:“建康(南京古称)南五里有山冈,其间平地,庶民杂居。有大长干、小长干、东长干,并是地名。”于是豁然,不过是因地势而名的“庶民”居住区罢了;“东干长巷”也就是“干”东面的一条长巷。
然而再走这条东干长巷,却又觉得这“巷”字才是不确。无论大街小巷走街串巷街头巷尾打街骂巷,有家有户有店有铺有俚俗气才叫街巷。而直为街,曲为巷;大为街,小为巷。这东、西干长巷,各约三、五里,沿着城垣,顺着河道,蜿蜒曲展,却没有一家一户,甚至不见一房一屋;两边都是林木花草,有的是草木气,也有的是水气,唯不见有多少人气,如此只该叫作“路”了。路是可以寂静无人的,也是可以不着世俗尘土的。漫步在这不着尘俗的“路”上,仿佛都市里的绿野仙踪,吹拂着晚风的清凉,呼吸着草木芬芳,踏着月光如水……然而,这左边巍峨疮痍的古老城墙却让人无法不觉着古老的岁月就在眼前;右边这汤汤长河,疏影横斜,粼粼波光,静静地流淌,竟也恍若人世沧桑。长干里自古“庶民杂居”,从来就不是个度清风赏明月发胸臆的地方。
《说文》中,“里,居也”;《尔雅》中,“里,邑也”。既然居里、邑里,正应该看看市井俚俗才是。于是,李白看到了街巷阡陌之中的一种爱,叫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还有《越女词五首》,也是闲步于街头巷陌,看不尽人世间凡桃俗李。其中第一首:“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这些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光着白皙的脚丫,踏着木屐“啪嗒啪嗒”满街走,惹得李白两眼跟着转,这倒让诗仙找回了放达的诗性,对这些市井女孩的朴实俏皮又随意自然就喜形于色溢于言表了。而南朝乐府的一首《长干曲》,又见了另一种活脱脱的弄潮女形象,勤劳勇敢又泼辣:“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这女子在我眼里,还见证了一种勇于“逆浪”的人生态度。宋人罗必元的《长干里》,长干人又呈现了一副闲看官场的淡然气度:“山垅中间号曰干,此干长里盛衣冠。想应王谢朝回后,日日行人看绣鞍。”自然又联想起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长干里的“庶民”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十余年前举家迁到这里,滨河而居,也算久居长干里了,然而人或问及,总是不假思索地答曰“家住中华门”。好在也没人追问城门里面好住家?若答以“长干里”,想必八成人会一脸的懵懂样,必是要问当真有个“长干里”?那不是传说中的故事?
当时这里依旧“庶民杂居”,满是破败的棚户陋屋,居住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杂乱不堪,只沿河南岸一连三个新建小区,与古城墙隔河相对。一个叫作“聚宝园”,距中华门最近,而中华门旧称聚宝门,也正好合了今人最爱发财的心念;一个叫作“美河园”,因了大门外的这条美丽的秦淮,却不知为何不叫个“秦淮水月”什么的,临水望月,岂不更显着风雅些?还有一个叫作“水榭华庭”,至今没弄明白那水榭在哪里,又与那些业主们的“华庭”何干?若说“华庭”如“水榭”吧,那岂不要成日家的“北风那个吹”了?而管着这一片的社区名以“西街”;各路公交开到这里都报站名“中华门外”。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这里两千多年来都是叫作长干里,更没人在意这市井里巷之中曾有过多美的世俗风景与人情,倒是用心在附风雅攀富贵。
如今,长干里渐渐地被拆成一片白地,像又轮回到了史前的洪荒。立于窗前,看着窗下这片白地,想未来会有个什么样的长干里,抑或不再是什么“里”了?只别再弄出些个“华庭”之类。也别再弄成又一个“绿野仙踪”吧,美是很美,却让人茫然、无想,以为美本就是这么的空乏、造作、无味。就还回一个市井的长干里,最好。古来先人多多少少的“长干曲”、“长干行”,念念于兹者,不就是于这市井里巷之中,正好看人间百态世事沧桑吗?自然的地名,自然的里巷,自然的世俗人情,自然会有最美的风景。
“逶迤曲巷,在春城斜角,绿杨荫里。”且任其“风吹花落,落花风又吹起”。再借用几句清人郑板桥的《念奴娇?长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