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阿海散文
阿海是个疯子,却是个最体面的疯子。头发谈不上发型,却永远精短清爽;衣服虽旧,却一直干干净净。他从不闹事打人,像一条乖顺的小狗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地生活在小村里。
谁也说不清阿海是什么时候怎么疯的。渐渐人们觉得阿海有点怪。二十来岁的人了,老爱蹲在墙角一本正经地看蚂蚁搬家,看得摇头晃尾津津有味,像个五、六岁的孩子;有时追着看群狗打架,甚至在旁边热情地为不够勇敢的狗加油,兴奋得手舞足蹈;有时坐在老樟树下眼珠不错地看日升月落,一副忧国忧民的思想家的神情….. 这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实在不正常,于是人们都说阿海是真的疯了。
阿海疯了,他可是阿婆唯一的独生子哪,再说阿海他爸早早过了世,阿海是阿婆的全部希望,大家都为阿婆惋惜。可阿婆却怎么也不相信她的阿海疯了,谁说她跟谁急,人们说那时阿婆简直就比阿海还疯,整天对说漏了嘴的人骂骂咧咧。似乎为了证明阿海没疯,阿婆把阿海收拾得比没疯前还干净,那时人们经常看到阿婆趁天还没亮透在溪埠头弯腰洗阿海成堆的'脏衣服,在他们家的房前屋后总可以见到阿婆忙碌地翻晒衣服的身影。也怪,阿海不认人,看见阿婆却能准确地叫姆妈;不辨声音,唯一对阿婆的声音特敏一感,阿婆远远地一喊,他就像猫听到老鼠鬼祟的声音一样竖一起耳朵,迎着阿婆回应。阿婆为此很得意。当有老人向她提议阿海已经二十多岁了,不如给他去山区带个女娃回来成个家,说不定这病一冲就好了。阿婆的眼睛像偏远的山村第一次通上电,一下子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可这亮堂仅仅维持了最多十几秒,犹如仅仅是试验,通过后人们还没来得及欢呼电又扑哧一下停了,阿婆沉默了一会,眼神很快暗淡下去,最后坚定地摇摇头: “可不敢害了人家姑娘,这是作孽啊!”村里人被她说得心酸,纷纷帮她出主意。有人告诉阿婆绍兴兰亭有医这种病的医院,阿婆毫不犹豫扯上阿海就去了绍兴,带上很薄的家底也许还向左邻右舍借了些。阿婆陪着阿海在绍兴呆了二个多月后,人们就看到阿婆和阿海一前一后笑眯眯地回了家。阿海看上去倒比先前白胖了许多,阿婆虽瘦削了些,但精神却见好,以后人们就开始看到阿婆老追着阿海要阿海吃药,阿海看小猫小狗打架的次数的确少了。可半年后,阿海吃完带回的药,又开始追狗逐猫,人们摇头叹息:“阿海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可阿婆偏不信,开始走门窜户地借钱,人们开始躲她。
阿婆当时四十多岁,就有人劝阿婆趁还没老得没人要找个伴,以后也有个依靠,阿婆用她的大嗓门把来人骂个狗血喷头,再有人提这件事时,她就跺脚大哭:“你们想坑谁哩?阿海招谁惹谁啦?你们就介盼着我们阿海饿死冻死啊!”看着脸色*铁青又哭又骂的阿婆,人们只好作罢。
阿婆这一坚持就是二十多年。人们不知道这么多年这母子两人到底是咋熬过来的。人们只知道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喜洋洋地搬进新居了,阿海和阿婆还是没挪窝;村里人习惯一大早挎着篮子上街,阿婆却一年到头几乎不上街,即使上了街,也只挑最便宜的五一毛一一块的豆腐买……唯一不变的是阿海虽衣服较先前旧些,还是那样干净,那样精神,疯了这么多年,眼神有时竟然还像小孩那样清澈,那样没有忧愁。
可阿婆明显见老了,整个人干枯如经冬的落叶树。还不时咳嗽,听她咳嗽时你也会缩成一一团一。阿婆的腿脚也越来越不听使唤,已经无法下田干活了。即使这样,阿婆也很少向别人张口。她在自家屋后用镰刀翻土,精心侍弄,种些时鲜蔬菜,养几只下蛋的鸡,闲下来就坐在檐前念佛经,换几个小钱贴补。阿海却不老,不但不老,除了脑子不好什么都好好的,他仍像蚱蜢一样东窜西跳,精力无限。这可害苦了老迈的阿婆。阿海虽几乎不闯祸,谁知道他接下去出啥招?有一次要不是阿婆看见央人拦住,他还真的就跳进水里去抓鱼了。自此,阿婆总是气喘吁吁地走一步停三下地尽量跟在阿海背后,不时地喊:“阿海,侬个呆煞头,侬要累煞我哉!”阿海就转身停下,狡狤地朝阿婆吐舌头:“我就晓得侬跟我勿着哉!哈哈!”
阿婆的身影越来越瘦缩,她终于完全没有力气跟在阿海背后了,只能歪在门前看阿海玩耍,阿海竟也不再远远地走开,不时地蹭在阿婆身边,每当这时,阿婆会拉过阿海的手,看着阿海日益油亮的衣服,幽幽地拍着阿海的掌心:“阿海啊阿海,留下侬一个人,姆妈不会闭眼啊!”阿海总是拨浪鼓一样摇头:“不会不会,姆妈要给我吃给我穿……”阿婆就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轻轻地摇晃阿海:“阿海,姆妈就要走了,侬清爽点好勿好?”
隔壁阿婶过来看阿婆,阿婆躺在床上,像随时会被吹灭的灯芯,无力地对阿婶说:“他大婶,我没几天了,我放不下可怜的阿海啊!”阿婶的泪说来就来了,想也没想接口就说:“嫂子,有我一口饭,缺不了阿海的,侬放心好哉。”阿婆吃力地抬起手招呼阿海给阿婶磕头,阿婶忙站起去扶,一掉头,发现阿婆的手还在半空,眼光已经散了……阿婶下楼去招呼别人帮忙,用衣角拭着泪,叹了一口气:“可怜哪……”她突然停了下来,“可是我也六十了,我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呢?”
阿海还是老样子,头发精短精短,衣服干干净净,眼神清明澄澈,不过经常追在他后面的换成了阿婶,追不上时阿婶就骂“呆煞头,停牢!”阿海依旧一脸坏笑:“姆妈,侬还是介笨!”
“阿海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村里人都这样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