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小黄花的散文

  一

故事里的小黄花的散文

  记忆当中,老家有一种野花,村里人管它叫“小黄花”。

  每年春风一吹,那些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小嫩苗便挨挨挤挤地生长在山坡、沟边、和路旁的湿地里。它们在夏天开花,花蕊呈圆盘状,颜色金黄,远远望去,就像是用绣花针绣在衣裙上的小碎花,好看极了。

  童年的夏天,我们经常把那些美丽的花朵摘下来,捧一大把带回家去。尔后,再从院子的角落里找来形状好看的酒瓶子清洗干净,再灌上清凉的井水后把花儿插进去,便可以美滋滋地看它们绽放好几天。

  很多次,当我捧着那些美丽的小黄花,满心欢喜地从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往家里走时,都会有一个瘸腿的男子坐在他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前,看我远远走来。这时,他便开始大声喊我的小名:“珊妹子,珊妹子……”。我每次听到他的喊声,心里都充满了深深的恐惧。我害怕看到他睁大眼睛瞪着我时凶巴巴的表情,害怕听到他拄着拐杖走路摔倒在地上时满嘴的咒骂,害怕他扬起手臂做出要打人的动作时面目狰狞的样子。于是每一次,我都是慌不择路地从他跟前一溜烟跑开,跑出好远之后,也不敢回头望过去……

  如许情节,是在我的童年里,和一个瘸腿男子之间,最深刻的记忆。

  我17岁那年,祖父和祖母离开了那个村庄,长年在县城居住。从此,我回老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时光辗转间,很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现在再回想,我甚至连他的全名也想不起来,只是记得,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虎子”。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二十多岁时,我才六、七岁,还是个整日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却像个影子一样,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挥抹不去。

  有一回,和母亲聊起童年时的往事,我忽然想起他来,便随口问起他的近况。母亲坐在木摇椅上,望了望窗外,叹了一口气,说:“那个虎子,早几年就死了。”

  在母亲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借助模糊的记忆和想象,把他的故事进行了大致的还原。

  他原本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家里排行第三,上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三岁那年,因为一场感冒,被母亲带到村里那个赤脚医生的小诊所里就医。那个年代,医疗物资匮乏,医生医术低下,在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况下,那个赤脚医生一针打下去,便毁了他的一生。持续高烧不退很多天后,他终于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后来,他的右腿便跛了,成了瘸子。他的母亲为此悲愤不已,一纸诉状把那个赤脚医生告上了法院,只是,因为证据不足,到最后,此事便不了了之。

  他的母亲,那个终年头戴蓝巾帕的客家女人,为此哭肿了双眼。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日清晨,从村头走到村尾,逢人便哭诉她的小儿子悲惨的命运,咒骂那个赤脚医生丧尽天良。刚开始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在他母亲哽咽着的哭诉中,给予了无限的泪水和同情。再后来,在她反反复复的哭诉中,整个村庄里的人们便渐渐对此无动于衷了。甚至有心肠险恶的女人在她哭诉着走过自家的门廊后,对着她的背影,用力从嘴里吐出一团口水,满脸不屑地咒骂道:“真是个扫把星,连自己的儿子都给克成了瘸子。”

  祖父家的老房子,与他家仅有一墙之隔。每年的寒暑假,我和弟弟都吵闹着要回去小住一些日子……

  很多个夜里,我和两个姑姑挤在那张散发着稻草清香的小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时,还会听到隔壁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而他的母亲,则一边低声哭泣,一边不停地咒骂着什么。

  因为瘸腿,他在村里的小学堂上过几年学后,便退学在家。他的家境并不富裕,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所有的经济来源都来自于家里的那几亩薄地。因为家庭贫困,他的腿没能够再得到很好的医治,他瘸着腿走路时也从来没有拐杖,一张齐腰高的木板凳,是多年来唯一可以支撑他行走的工具。

  在无休止的哭声和咒骂声中,那个瘸腿的孩子,渐渐长大了。

  我记事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只是,他的生活,除了来自于父母一日三餐的养育,便只剩下抱怨和嚎叫。他腿脚不便,又没有一技之长,终日里除了枯坐在自家门前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与过往的小孩子们挑衅打闹,便再无其它。

  阳光有时会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间穿过,我远远地躲在墙角处,望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心里忽然很难过。

  我不知道,这究竟只是他的不幸,还是一个家庭的不幸,又或者,是整个村庄的不幸。

  多年以后,我从一本书里读到,童年里的那种野花,学名叫“ 旋覆花 ”。菊科,属多年生草本,根状茎短,横走或斜升。主结气胁下满,惊悸。除水,其根及茎叶或地上部分亦可入药,疔毒。

  当我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雨水叮咛。我知道,无需多少时日,夏天将至了,那美丽的花儿又将开满在田间地头。只是,那个叫“虎子”的男子,早已不在。而我,在怀念中被时间所伤,陷入久久的沉默。

  二

  小时候伺弄花草,大都养些绿叶植株,只长叶,不开花。比如文竹、含羞草、虎皮兰、绿萝、富贵竹、剑兰、发财树。会开花的那些,只记得有太阳花、蟹爪花、满天星,还有一些虽常见,但是却叫不上名字。这些植株,不需要刻意去打理,只需几勺清水,一米阳光,那满眼的碧绿葱茏便生机盎然地铺满在整个小院里。

  花盆也都是去小镇上那个窑厂里捡来的。下午放学后,趁着天色尚早,便和弟弟一起去离家不远处的窑厂门前的废墟里认真翻捡。在那里,有许多被丢弃了的次品,茶壶、酒缸、饭碗、煲汤的小盆子,或是花盆等物什。其中有的已经破碎,有的却完好无损,只是因为烧制出来的形状或质量没有达到要求,所以被窑厂的人挑拣出来,丢在了一边。这些都还是粗胚,经过风吹日晒,有一种别致而粗旷的美。

  我们把挑选出来的花盆抱回家,扛上母亲种菜用的锄头,从菜地里挖来潮湿的泥土把花盆装满,再把从邻居家讨来的花草根茎埋进土里,然后洒上一层水。不需几日,那些焉耷耷的叶子便盎然鲜亮起来。

  每天放学后回到家,丢下书包,便围绕着那些花草转,要是哪天发现绿叶丛中新开了一朵、两朵花儿,便欢喜不已。

  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在院子的角落里种了两株蓖麻,指定一人一株,并在枝干上刻上各自的名字。等蓖麻长到齐人高时,我们却因为一件小事而争吵起来,吵到后来,弟弟竟愤怒地拿起刀把我的那棵蓖麻树给砍倒了。为此,心里难过了好久。

  后来,外出读书、工作,很多年不再悉心养花。

  结婚后的前几年,辗转在乡下的几所中学教书,一周有五天的时间食宿在校,只有假期才能回家。阳台上仅有几盆仙人掌和发财树,也难得有时间和心境给它们浇水、施肥。有时偶尔在黄昏时坐在窗前发呆,总觉得眼里、心里空落落的。

  再后来,终于进了城。却整日忙于工作,忙于生计,忙于照顾日渐长大的儿子,对于花草,便失了打理的兴致。

  去年春天,有一日傍晚时带儿子去小城的老街散步。在老街的一隅,意外发现了一家店铺。店里店外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植株、水缸、瓷盆,还有用来浸泡药酒的玻璃瓶子。我缠着那个挽着发髻的老板娘,一一询问各种植株的名字,末了,还忍不住在一盆盆悬挂在铁丝上的“猪笼草”的绿影里发了一会儿呆。

  后来,每次去那家店都会买几小盆回来。今年生日的前几天,买了一盆红玫瑰,数了数,小小的花枝上竟挂着11个含苞待放的花蕾,这不由让人心中怦然一动。

  渐渐地,家里的植株越来越多,阳台上那片绿也越来越葱茏。我在闲暇时用清水或是淘米水浇灌它们,用小铲子给它们松土、施肥。

  在黄昏时,与它们彼此对视。

  很多时候,它们在暗中发出叹息,与我仿若知己。

  我想,我给予它们的,是足够的耐心与悲悯;而它们,给予我的,是无限的欢喜与沉静。

  雪小禅曾在文字里说:伺弄植物的耐心让我清醒。

  是的,在一寸一寸的光阴里,在那些缓缓流淌着的绿意里,我与它们,彼此爱慕,彼此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