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草木的散文随笔
淮海平原,沂河南岸那巴掌大的村庄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若一面能看见往事的镜子,里面留藏着村庄一寸寸精致岁月,更有我在生命中烙下的点点印记。而我梦寐寻求的一件事,却是从中辨认出那些渺小卑微的草木。它们深扎于泥土之中,风吹不弯,雨打不折,紧紧依附着大地,孕育着村庄生命的朴素和执着的精神。
我自小就与那些贴地生长的植物为伍,有二十多年行走在它们之间。在村庄的河岸水边,洼地阡陌,甚至农家的院里,残垣断壁的缝隙中,随处可有它们的卑贱身影。它们春萌冬萎,身披素朴的叶片,挨挨挤挤,相护相守,低音摇曳甚至无声无息,朝暾夕月中拙笨地生长与凋落,莽莽榛榛,一季又一季。如同村庄内的许多事物一样留存在我心中,柔润若阳光般抚摸着我的内心,让我永远怀想。
我努力地寻找着它们的身影,荠菜、木耳菜、面条菜、升阳菜、山野菜、野薄荷。这些草木的名字,犹如阳光下的谷粒;粉霜里的果实一样纷呈在我的面前,都那么绚丽诱人,说不出哪一个更确切,分不清哪一个更悦耳。
就在细数这些响亮名字的时候,我不由想到我的母亲,一个非常勤劳贤惠的妇人。小时家中很是穷苦,春季青黄不接时母亲总会变着法儿,掐来众多野菜做成菜稀饭、菜饼等用来与家人充饥。每次饭前,那股浓烈的清香扑鼻而来,令我们垂涎。早上菜稀饭,下午野菜饼,这都源自母亲的勤劳和聪慧。她每天费心尽力地从这些野生植物身上寻得食物的来源,喂饱我们的胃、身体以及精神,实属不易。而这些植物总是以自己特有的气息在众多草木中脱颖而出,可以使辛劳的母亲能够轻易掐取,让我们当时清苦的日子是那么的清新、清香、清爽。那时,我对这些草木有了自己肤浅的'诠释,荠菜、木耳菜、面条菜……这些依土而生的草木,它们既然冠以菜的名义,那就是喂养人们的一种粮食。然而,除了这些与它们一样一生与泥土相伴相依的农人,还有谁会食之?
或许,村庄的草木注定是属于生活的,是生活在大地上、缠绕在泥泞中一生的农人生活的替补。穷困潦倒的苦难日子,它们从大地深处汲取营养,迎风沐雨,时时与大地相亲相连,绿茎林立地呈现在我们觅食的视野里,盘桓在碗内,填补我们的肚囊。如此,我在母亲经年的守望中,在它们多年的喂养里,洗尽铅华,日子亦如村庄草木般绿意翩然。
而今,我再一次回到了这个村庄。在朝夕的霞光里,缕缕阳光若水流般洗涤着村庄每一个角落,把村庄的一切空虚盈满。一些久远的,还有清新的味道在空气里撞击沸腾,逐渐弥漫了我的整个身心。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我终再一次地与它们相遇,那些浅浅的,嫩嫩的,纤细薄肥,布满素朴叶片的村庄草木,翠生嫩绿,傲然挺立。其间一些淡红、淡紫或乳白色的花蕊,正从似握紧的拳头样的茎头凸鼓出来。村庄的草木,正在努力绽放着生命的光芒。
然而,这个看似苍郁的村庄已没有了往日的场景。一千多口人村庄,如今却人影稀疏。听亲戚讲,现在村里越来越多的人都走出了村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留在了城市,读书好的考取了大学便不会回归,身强体壮者随着外出的浪潮到城里打工,即使年老的人也寻关系到城市里去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他们若一株草木或一簇草木,披着季节的颜色,怀着村庄人的本份和梦想,奔波在光怪迷离,车水马龙的城市空隙,吐纳着水泥马路上的雾霾尘埃与浓郁的汽车尾气,伤痕累累地在一条条奢靡的城市街道捡拾遗弃的果实,忍受着那些冷漠、怀疑、鄙视甚至厌恶的目光,似利器一样地触及自己的心肺。在天天节日时时颂歌夜夜生平的城市里,他们痛苦地挣扎着栖身于街巷的墙边与房屋角落,用黝黑坚实的手臂拢起一撮薄薄的泥沙来培护自己的根须,哪怕卑贱裸露,然心向苍穹……
村庄再也不是原来的村庄了,能走起的人都走了,没有了曾经的鸡鸣狗吠,没有了熟悉的鼎沸人声。我常常是一个人于村中徘徊,偶尔从我面前闪过的也都只是些苍老落寞的面孔和蹒跚的身影。村庄寂静,苍老萎靡。然而,村庄的草木还是这般葱茏,河淌里的水流依旧潺潺不倦,波澜不惊。有时,我还会在隐秘的草木深处看到某把腐朽生锈的刀镰,甚至是某只沾满泥巴的破烂胶鞋。踟蹰间,我会莫名地想,这些究竟都是谁留下的呢?从这个村庄走出去的,有多少人?这些草木,又对我暗示了些什么?
也许,这个村庄里的人,他们从出生到离世,苦涩到老,除了村中乡亲,再也没有谁还会知道他们。就像村庄的草木,自生自萎,存留之间,即便是风也会将他们忽略。或许,就在人们不经意间,村庄的坟地里就会突然冒起一座新添的坟茔,没有碑文,不见名讳,让从旁边经过的人觉得无限陌生。有人就会说:“人不如草啊!咋就扛不住风吹雨打呢?”话语间,心头生出的莫名忧伤,猛然间就如水泛滥。
而此刻,谁又能来告诉我,这些草木蓬勃的村庄终究是旺盛了?还是荒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