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些启蒙老师散文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读书无用论”的大环境下,我的父母算是很有见地的。他们早早就给我们许下诺言:“再苦再穷,一定会让你们每一个孩子读完初中。”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件很有魄力的事情。尤其像我们家,用父亲的话说:“有三四个孩子”——父亲因为主管计划生育工作,每每别人问他有几个孩子的时候,父亲总是笑而回答:“三四个。”其实,就是三个再加上四个的意思。
我是属于读书比较迟的孩子。到我适龄读书的时候,妈妈生下了老五妹妹。
“老二,你以后再上学。你看,我要出工,家里没有人带妹妹。”这是1969年的秋季,我刚刚启蒙读小学一年级才几天,就*停学,回家做起“儿童主妇”——带妹妹,做家务。或许是母亲当初不忍心打击我读书的积极性,首先让我去学校报名,以满足一个憧憬读书的孩子的心愿。我是那么喜欢学校生活啊。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生下老五妹妹,休完产假以后,必须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而我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母亲思来想去,只好让我晚一年再启蒙读书。
我们家老五妹妹的出生,改变着我的人生轨迹。今天想来,假如我早读书一年,我就错失了参加1978年中考的的机会,也就无法到城里的一所重点高中读书,当然也就无缘读大学。这是后话。
依稀记得,当时好像是教育改革,我们的小学是读了五年半。这样算来,我再次启蒙读小学时间应该是1971年的春季了。
“老三,你在家,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事,你也跟着你二姐一起读书吧!”母亲如此安排。
于是,我背着老五妹妹,带着老三弟弟,在1971年的春季,再次进入小学启蒙读书。
因为我的背上还背着老五妹妹,老师也许怕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就安排我与弟弟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母亲是个非常爱美的女人。我们读书用的铅笔,她居然不按常规买铅笔而给买的是红蓝两色笔,一头是红色,一头是蓝色。我第一次书写作业,就是用红笔写的。第二天,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江老师在上课之前,先是表扬书写工整的学生,然后眼睛盯着我:“个别同学,书写很好,就是不该用红色来书写。红色是老师用来批改作业的呀。”我有些委屈,当时没有谁告诉我红笔是老师专用的。我只是喜欢红色,就用红笔书写。
谁会想到,我今后的人生就是从事使用红笔的职业呢?
江老师,是民办教师。据母亲说,她曾经代课半年与江老师共事过。那是她还刚刚嫁到父亲这边不久的事情。母亲一说起江老师,就是一句话:“是一个阿弥陀佛的好老师。”
江老师的声音有些沙哑,浓眉大眼,背部有些驼,非常温和,从不疾言厉声地批评学生,也从不惩罚学生。
上课的时候,如果学生悄悄讲小话,江老师停顿一下,敲敲讲台:“注意力集中呀!”
下课的时候,若是有学生乱窜打闹,江老师最多只是一句:“孙猴子来啦!”
那时候,我背上的老五妹妹,似乎不怎么吵闹,非常安静。下课了,江老师偶尔也会走到我身边问:“放下来吧,让妹妹在地上走动走动。”
课余时间,江老师喜欢与学生一起踢毽子。他踢毽子的样子有些滑稽,动作别扭,背部更驼,毽子在他的脚部很不听使唤,他一瘸一瘸地踢着毽子,引得我们大笑。江老师也跟着笑起来,然后,把毽子丢给我们:“还是你们利索。”拿起讲义,微驼着背,慢慢走进办公室去了。
江老师的普通话非常的不标准。记得有一次公开课,听课的老师很多。江老师带我们拼读——“攥紧拳头”中的“攥”字,江老师带着我们念着:“zuai——zuai——zuai——zuai”如此阴平上去四声抑扬顿挫地反复地念着。听课的老师中有人小声念着“zuan”,课后,我们查阅字典,才知道是江老师念错了。
记忆中,江老师连续任教我四年的语文课,除了第一次我用红笔书写作业遭到江老师的不指名批评之外,似乎得到表扬的时候居多。比如,江老师经常说我的书写工整,江老师也时常拿着我的作文在班上朗读。这在今天看来,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然而,在当时,江老师对我是一种莫大的支持和鼓励。
那时候,我们家与大队支书家的矛盾日益恶化,支书的老婆就在我们小学教体育课,她在我们大队,就如皇后一般威严,她的几个女儿,就是我们大队的“公主”。由于两个家庭之间的矛盾,也由于支书的威严,我们家的孩子,就像“地主狗崽子”一般受到歧视。
我的数学老师,姓唐,是当时我们学校仅有两位吃上“国家粮”的公办教师之一,他不是我们当地人。按理说,他有一个“铁饭碗”,可以不惧怕当地*的权威的。
唐老师,眼圆,脸瘪,走路腰肢扭动,很女性化的一个男教师。擅长女红,喜欢飞针走线。尤其是编织毛衣的时候,手指灵活自如,针法顺溜匀称。他经常给支书家的女儿们编织各色漂亮的毛衣。按理说,如此柔柔的一个男教师,应该是非常温和的。可是,他最能惩罚学生。他最拿手的惩罚方式是:提着学生的手臂,弯曲成90°,然后抓住学生的肘子,猛力撞击课桌。边敲击边警告:“听不听话呀?听不听话呀?”学生被他惩罚得撕心裂肺的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出声,越哭,他就越惩罚。
放学以后,唐老师喜欢到支书家,帮忙做家务。当时的支书,基本不劳动,我的印象中,支书似乎整日坐在大队的代销点的门前,思考国家大事。我们都非常怕他。
一次唐老师挑着一担粪便,在支书家的菜畦里浇菜,母亲路过,带有讥讽地打招呼:“唐老师真能干啊!嘴能教学生,手能编毛衣,肩能挑夜壶呀!”在我们家乡,男的绝对不能帮别人家挑粪桶的,被认为是一件倒霉的事情,而唐老师经常帮支书家挑粪浇灌菜畦。
从此,我的厄运开始。
本来,唐老师就看着我们家的人不顺眼。尤其有一次,支书家的两个女儿向我姐姐挑衅打架,而被我姐姐打输以后,唐老师看见我们家的孩子,就像眼中钉一样仇视,而且把我姐姐抓到他的办公室痛骂:“真是开什么花就结什么样的果!”我们家的孩子,不仅仅是支书家孩子的.“仇人”,也成了唐老师的“仇人”。所以,母亲之所以如此讥讽他,是有原因的。
每一天唐老师走进教室,眼睛圆鼓,扫视全班。然后复习前一天学习的内容。有时候,他哗哗地在黑板上写上几个题目,喊学生到讲台前去演习题目,没有做出题目的,难免又会遭到“唐氏惩罚法”。
有时候唐老师会突然走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右手,弯曲成90°,猛力撞击我的课桌,嘴里怒骂:“我一走进教室,你就噘起嘴巴,是表示对我不满吗?”我只有忍泣吞声。假如哭泣,他会变本加厉:“你哭!再哭!”然后,又是抓住肘子,猛力几下撞击。
那是我儿童时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只要一上数学课,我就诚惶诚恐,如坐针毯。我怕唐老师借机又来惩罚,我坐得毕恭毕敬,我努力让自己的脸部看起来总是微笑着的,我一定复习好每一天的数学课所学的内容,以防被唐老师喊去讲台前做演习题而被惩罚。我还决不能告诉我的母亲我在学校所受到的惩罚。
唐老师绝对没有想到,由于他的苛刻与惩罚,我的数学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后来无论是读初中还是读高中,我的数学成绩始终优异,还是因为是良性循环吧,这首先得益于小学的数学基础扎实。从这个角度上,我似乎应该感谢唐老师。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永远不会敬佩一个没有人格没有师格的教师。
如果推理,我的语文老师江老师更应该要歧视当时的支书家以及支书女儿们的“仇人”的,因为他的饭碗掌握在支书的手里。要知道当时的支书的权威有多大,只要听我说一个教师的遭遇就可想而知:我们队里当时唯一的一个高中毕业生也安排在当民办教师。到年底结算工分的时候,支书老婆一年工分是三千八百分,而那个高中毕业生的男教师一年的工分是三千六百分。男教师嘟囔说:“我一个男劳力,教学生的主课,比一个教体育的中年女教师还少两百分工分。”就仅仅因为这句牢骚话,男教师*下岗,到队里务农了。
时至今日,当我回忆起我启蒙时期的人和事的时候,我心里的滋味,谈不上苦涩。我也谈不上对唐老师的怨恨,尽管他是如此伤害过一颗幼小的心灵。因为,那时候,毕竟还有我的语文老师江老师对我时常的表扬和鼓励;毕竟还有我们小学校长——也是支书的侄儿,一直对我们家孩子的“看好”。校长总是逢人就说:“翠婶(称呼我母亲)家的孩子,读书有种,好样的!”然后竖起大拇指。在那样“极左”的时代,在校长的叔叔能够一手遮天的地方,校长依然固守自己的师德,对他叔叔家的“仇人”依然看好,而且时加鼓励,是很是难能可贵。我的母亲总说校长是真正的“大好人”。
同一家的孩子,在不同的老师眼中,是如此截然不同。
不知是宿命,还是巧合,第一次用红色笔写字,预示着我终生从事使用红笔的职业。我的那些启蒙老师们,绝对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有些可怜的却也成绩优秀的学生,今天从事的是与他们相同的职业。我幸运的,我处在一个相对宽松的大环境中,不需要曲意逢迎地苟活,也不需要畏权惧势地媚活。我可以坚守自己的人格遵循一个教师应有的师德,对待学生一视同仁。学生在我的眼中,无论是一枝鲜花,还是一株野草,都有公平享受阳光雨露的权利,鲜花之美和野草之美,只要爱之,美感是相同。仁爱、公平、正义、良知,应该是每一个为师者浇灌在学生心中的理想之花。
所幸的是,在我的启蒙阶段,虽然有丑陋,却不乏美好。让我坚信人生的美丽。在那个时代,虽然有些人的灵魂是被扭曲的,却还有许多淳朴而善良的人,保持了生命的本真,让我们感到了人性的光辉和良知,于是,我们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会寒冷——因为温暖、正义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