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老屋散文
老屋像墙根下木然独坐的一个落寞老人,颓然伛偻在村庄的角落里。
散淡的阳光从东边金竹山的峰峦探过头来,涂抹着远远近近的楼房与田野。三两层的楼房一栋比一栋簇新,瓷砖的墙壁露一口雪白的牙,晨风里娇笑的新妇一般漾开俊俏的脸。田野多年前已生疏了水稻,一畦畦菜花却欣然抖动着晶亮的露珠,像深宫的妃子们争相炫耀她们的一头珠光宝气。
被挤在欢愉世界一角的老屋老了。土砖的墙皮零落,斑驳如多年的癞头,青瓦犹如失明者的瞳仁黯然无神。檐下支撑的两根杉木柱子满是虫啃的牙痕,偶尔的风动衣衫,也令我疑心它们受不住。像面对银发如雪褶皱如沟的父母,我默然立在春日慵懒的霞光里,鼻间一阵翻江倒海的酸楚。
老屋能拧得出父母的汗水。许多年前的一些漫长日夜,年青而拮据的父母赶早贪黑,从收割后的稻田污泥中踩出一块块厚实的`砖头,又一层层码在大株山脚下的一片平地上;瓦片不得不用牙缝里挤出的几张钱币去换回,却只能从十几里外的地方一趟一趟挑进来。那是一个鸟雀都恐慌不安的饥饿年代,请不起帮工的父母常常前胸贴着后背,像一双田野间劳碌的春燕,筑起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他们的汗水砌进了一砖一瓦,凝固成一部七口之家筚路蓝缕的草创《史记》。
老屋是我的襁褓。多年前一个平淡如常的清明节,我从山头挂青的爆竹声里惊落于地,从血污的胞衣懵然踏进了老屋。老屋像那时里里外外忙碌着的祖母,用它的怜爱、温暖与宽厚接纳我赤裸裸的贸然到来。我眯着双眼,睡意朦胧,却能感受到满屋樱花一般弥漫的温馨与恬然。流逝了春花秋月的似水光阴,隐去了绕膝戏闹的啼哭欢笑,老屋却珍宝似地收藏了我从零岁到少年的每一寸足迹。墙壁上的一个手印、一幅涂鸦,甚或一处鼻涕痕迹,都与我的懵懂岁月息息相关。
老屋是我的港湾。“少年心事当拿云”,我没有唐人李贺的高远抱负,却也梦想走出老屋,走出大山。从小学到大学,求学的去处一个比一个远,别离老屋的日子也愈来愈久。或喜或悲的青葱岁月里,老屋总如万里长江上的一处永恒的港湾,让一片浮萍般的我风晨雨夕里有着恬静的栖息之所,倾诉些喜怒哀乐或者舔舔伤痕。多少个夜晚摇曳的灯影里,老屋和母亲一道是最贴心的聆听者,也是最慈爱的疗伤者。
然而,我像长成的小燕能飞往远方的时候,堕落成了老屋的过客,一年甚或数年不曾回眸它一眼了,父母也搬出来在钢筋水泥的城里安家时更如此。老屋春的碧绿、夏的绚烂、秋的敦厚、冬的凛冽似乎与我无关,如敝屣般被遗弃在岁月的深处。直到年迈的父亲坚持叶落归根,回家养老,老屋才重新被捡拾起来,像从老旧柜子底层被翻出的一件多年前的衣衫。我满是愧疚,漂泊半生已然沧桑的心,蓦然觉着了老屋的珍贵。它是我们兄弟几个真正的根,它在,故乡便在;它不在,故乡便是支离破碎、无处置足的虚影了。
这些天来,老屋不再是港湾,而是风雨里的一叶小舟,颠簸在我与亲人唇舌涌动的潮汐间,似乎随时都将倾覆。哥哥主张拆除老屋,原地筑起一座与邻居们比肩的楼房。我则坚持择地另建,保留老屋,妥加修缮。父母百年后,我的故乡依然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小憩,茗茶,回想。原地新建的楼房与我的童年、少年无关,我将永远失去梦魂里的故乡。
老屋依旧半个世纪一以贯之地沉默着,不为自己争辩一词。血色的阳光下,我却分明看出,它像门前那条多年为伴的麻溪河,流淌着与我一般汩汩滔滔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