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火塘的散文
我是山里人,我的童年经历过火塘的温暖、熨贴——我怀念那些岁月,因火而腾升的盈怀暖意;因火而消融的隆冬季节;因火而灼照的寒凉世界……
入冬了,山乡的村舍象入了梦,梦的边缘仅仅覆盖着一层浅浅的霜粒。而这浅浅的霜粒,只消三五声鸡啼便可破涕为笑。暖暖的冬阳偶尔露脸,所有的瓦屋庄稼山林全都苏醒过来,被亮丽与柔美的阳光烘烤着、爱恋着。这时,父亲就把我们兄妹吆喝进山,打疙篼(树篼)。钢钎、斧头、锄头是必备的工具。上得山来,瞅准那些来年不再成为气候的松树、青冈疙篼,刨开土后断根挖出,劈碎为几块才算“修理”了一个。我最喜欢挖那些土坎坎上容易动摇的小疙篼,因为挖起来省力,烧起来也易燃。半天工夫,或背或挑,我们总有满满的收获。堆在阶沿坎上,太阳下木脂香很浓。谁家的堆得高堆得长,谁家就越殷实越能过冬。
山里容易下雪。一、二天水雪后天一泛黄,云一堆厚,鹅毛般的大雪就潜夜而来,下个沸沸扬扬天地浑茫。早上还没有起床,嘁嘁嚓嚓的雪落声就在屋顶上激扬,睁眼一看,亮瓦上已蒙上厚厚的一层晶亮。寒气逼进屋了,父亲总在这时把老疙篼搬进屋来码起,敛些地灰护着,用松毛子惹燃。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围坐拢来,边烘烤衣服边取暖。开始一会儿烟曛灰扑,半小时后燃出明火就安逸了。闲着没事的亲戚、团邻也来窜门,泥腿子们围拢过来,那怕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能接受火光的温暖。他们谈生产聊时事摆农门阵,神吹瞎吹不要本钱,显摆当年的威猛发泄个人私愤无拘无束。若是遇上老者,就会摆些忠孝节义的故事,讲些鬼怪精灵的童话,接近我们的心灵。饿了,就着一塘火,炖肥砣子肉吃,里面放了十几个风萝卜香得好远。小孩子们喜欢在火坑边烧红苕、洋芋,煨得粑粑的吃起来香甜。饱了,我喜欢在火光闪烁的情景里打盹儿。火的光焰让我浑然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无为的意识里,只觉得一团温暖罩得人迷迷盹盹滋滋味味。在一种朦胧迷幻的睡意中,聆听大人们那些或离奇曲折,或悲壮感慨,或哀婉凄怆的故事,就仿佛生出了双翼游历了一回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由陌生的遥远再回到了熟悉的尘缘。那样的间隙,偶一抬眼看到墙根上歇息着的镰刀、锄头,蓑衣与斗笠,感觉它们也沉入了一种梦境,艰辛的劳作全然不再——我真的好希望它们就此安歇下来,沉入一种久远的虚无里无知亦无觉呵。
墙外的雪,下得浪漫多情铺天盖地,冻结了所有浮泛喧躁坎坷泥泞——野地里的麦子,谛听着飞雪的声声呓语,并不寒颤;山林中的飞雀,钻进屋檐下探视着人间烟火,并不惊骇;一幢一幢的'瓦屋,孤零零地裸露给雪白的世界,并无羞涩。四野无路,却坦荡无垠;天地弥合,仍旷亮高远——精灵们专注地扑向大地,边歌边舞,是专为火塘坠落蹁跹的吗?火势越旺盛,飞雪愈狂欢——是不是向往得太久,下起来就激情澎湃?而情深壮美的火势,就越豪放奔腾生生不灭呢!
母亲闲静下来了。在夜里。她在为我们飞针走线不慌不忙地捺着鞋底。她坐在火塘边,每一进针都用顶针顶进,每一抽针都用牙齿咬出,每一次拉线都把声音拖得长长的,犹如冰凝中的弦乐叹着粗粗的气。那样子,不再思吃思睡,象艺术家专注于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
私下里想,母亲对火塘也是情有独钟的。依稀记得,她在家里生产我妹妹时,烧过一塘火;三年后生产我弟弟时,又升起过一屋旺盛的塘火。没有请过接生婆,没有必备的卫生用品,甚至有时没有父亲在的情况下,勇敢的母亲仅仅凭籍一塘塘柴火,就把几个崽崽生了下来,烤在塘火边……母亲是寄希望于几塘火,照亮孩子们来时的路,以便人生的将来多些温暖;然而母亲也深深知道,有火塘的日子毕竟是飞雪连连的数九寒冬,大地好一片清寂苍茫啊……
为此,我们一直久久迷惑:人为的暖意敌得过尘世上的风刀霜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