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朱家角散文
朱家角是距离上海市区只有几十公里的一个小小古镇,没有周庄出名,却比周庄更极安然有味。
那些依水而建的民居,小小的闺阁窗就在临河之水的涟漪之上,撑开来,就可以看见闺中女儿端然而坐,发如柳丝长,亦如妙龄细密的心事。青石小巷,玲珑放生桥,仿佛处处都是情事可能发生的地方。而那些古代富豪的私家花园,真是不看也罢!那么久以前,就有人过着如此奢侈又细致的生活——连港湾也从自家后花园蜿蜒有出处。管你世事如何变化,那富豪将细软卷了,将小娘携了,悄不声地,他就坐船从他私家花园后的曲径通幽处顺水去了。
其他还有清代邮局药坊啥的景点,都是走马观花一带而过,没有什么太多感触。游走历来都是如此,但凡推荐的名胜景点,我去看了往往觉得徒有虚名或是名不符实,不但没有联想和感想,反而颇有些当了冤大头或呆头鹅的郁闷。然而,所幸的是,我容易在游走途中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转角,遭逢欢喜或是风景蹁跹,我的感悟之情便也雀跃。套用女儿最现成的一句感慨,“千事万事,吃是大事”——朱家角,就让我们就从“吃”这一人生最大事说起吧。
朱家角的吃,很南方,因为靠水,便又是细密缠绵的美味。淀山湖的大闸蟹不用说了,雄的膏香肉美,雌的那蟹黄颜色鲜亮油水汪汪,光看一眼便叫人忍不住口水嗒嗒滴!吃蟹的作料竟也十分精致体贴,那醋和糖都是有讲究的。醋是自家做的,纯正的微酸里有粮食的甘香;糖是绵白糖,细密如沙温婉铺在碟子里,醋悠悠地倒些进来,将绵白糖浸润了,转瞬就化得不见了;姜是黄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半丝绿,切成碎碎末,朦朦胧胧地一层浮在已经调好的醋加糖的液体上,再洒上一星星葱花,这便是吃蟹的极美调料了。就是这种调料,用小小巧巧的青花瓷碟端到台面上来,便是不吃蟹,光是看着嗅着这调料,清冽浓醇里,也是微波荡漾的诗情画意!
油爆河虾这道菜是要挑战味蕾和舌尖的。那虾身子小小的,却也结结实实圆滚滚的,嫩嫩的壳里包裹着一腔新鲜。但它那虾吻连着长长的触须极易戳破舌头——戳破舌头也是甘心——那浓油赤酱油爆出来的美味,“唧唧”地在舌头上贪婪吮咂,一不小心,壳破了,珠圆玉润一个肉身子就滚了出来,牙齿轻咬上去,是极好的弹性肉感!这里尚未感受完,那虾肉的嫩和鲜已叫人受到惊吓或震撼般唇舌紧闭——紧闭唇舌是为了将这不可多得的美味深深流连,然后才和着满嘴鲜香津液,徐徐咽进肠胃里去。
我吃这油爆河虾的时候,除了紧闭唇舌,有时候还会惬意地紧闭双眼,喉咙间发出“咿唔”的满足赞叹。许是吃相太过招摇,且摊位又是在这大鸣大放的依水渔船上,有个外国朋友举起相机冲着我“咔嚓”一下子,转个角度,又“咔嚓”一下子。我吃了油爆河虾,为了表示配合,又高举着一只肥硕的蟹脚冲他致意微笑,等着他再“咔嚓”一下子。丈夫这时候却探过半个身子来,慌张地递给我一块餐巾纸,让我擦擦满嘴油渍,于是老外便“咔嚓”到一张他壮硕的背脊和我那只高举的蟹脚。
朱家角的好吃美味绝不仅仅是蟹和虾,荤如扎蹄、肴肉、素如菱角、豆干和青豆。还有那街口巷尾各家门前摆着的一小煤球炉上炖着的一只小钢筋锅,里面漫漫汤汤是熬得象蜂蜜一样浓稠又透明的麦芽糖。用两根筷子卷起一小卷麦芽糖,在深长的巷子里边走边绞,无数的童年好时光,就在绞绞糖清甜的香气里,一路苏醒过来。
我和女儿就是人手一卷绞绞糖绞来绞去,绞到了这座庙门前。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疏远,丈夫抬脚进去时,我和女儿都没有跟上。丈夫有个习惯,无论何方神圣,见庙就倒头便拜,捐起善款也是一反常态十分地不小气。我和女儿都不太喜欢进庙,因为不够虔诚,所以害怕莽撞。我们坐在庙门的门槛上,彼此做着“嘘”的手势,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绞绞糖在我们手中晶莹欲滴。相比之下,女儿将不愿进庙表现得自在坦荡,她是一心一意将手中的绞绞糖绞得不亦乐乎。我却有些神神鬼鬼,不愿拜之又深恐怪之,是现代人最最不得要领的模棱两可。一个穿着大红金色袈裟的和尚从庙里慢慢踱出来,虽然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形容庄重的样子,但在我看来,他真是——魁梧高大相貌堂堂十分生猛的一个男人!何谓“生猛”?生猛是对男性性感的一种赞誉。就是那种一眼看到,让女人心里忍不住要“别”地跳一记的那种男性魅力。我说了我是不能进庙的,看到一个相貌堂堂的和尚,我竟然想起了“生猛”,说出去佛祖是要怪罪死的呀!我赶紧从庙门门槛上站起来,离那佛门重地远几步路,犹手抚胸口,心底暗自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我手上的绞绞糖就像琥珀一样化开往地面坠去,我嘴里“啊呀呀”一声惊叹,又飞快地舞动手臂绞动起来,它复又伶伶俐俐伴我且乐且行。
在朱家角遇见陈南君大师,丈夫几乎将他当成一个有癫狂症的痴子。我看见那满屋的剪纸,朱家角乃至世界各地情景,都在那剪纸上风情万种生动起来,我不由得从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天才从来都是痴子,隐逸在世界各处的海角天涯。南君大师六十五岁,满口正宗的上海话语速快而天真,手舞足蹈的样子亦如孩童。
“我是国家一级艺术大师,喏,侬看,解放日报老早就报道过我的,我到过新加波马拉西亚法国英国菲律宾……我在此地剪纸是为了欢喜不是为了赚钱,侬看,我十年前头这张剪纸就要卖30块,现在我只卖给侬5块,国家又照顾我,房子水电都不要钞票,因为我欢喜,所以我便宜卖……”他啰啰嗦嗦的使许多如同丈夫的'客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脑子有点痴呆毛病的人,大家都讪笑着看他手舞足蹈叽里呱啦,并没有谁花五块钱买他一张剪纸。
我郑重其事地请陈南君大师给我女儿剪一张生肖蛇。他操起一把小剪刀,拿起一张红色小纸,就开始眼睛烁烁放光。他开始剪了起来,剪刀在他手上像一个舞娘,又像一条游龙,而他的话语仍旧啰嗦。“真哦,我不是为了做生意,我到朱家角来不是为了做生意赚钞票,我就是欢喜剪纸,侬是我碰到的一个知音哦……”我对剪纸一窍不通,怎么会是陈南君大师的知音呢?或者,知音在那份痴心和欢喜吧,天下神经病大同。陈南君老师三两下便剪出了一条栩栩如生的生肖蛇,又问了我和丈夫的属相,得知我们都属兔,他就又自说自话三两下剪出两只生肖兔。真是神了!那只胖一点的兔子不用说是肯定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只又懒惰又好吃的母兔子;那只瘦的立起两只前爪往前搭在胖兔子身上,一副倾情姿态的公兔子,就是丈夫了。两只生肖兔的剪纸,陈南君大师把素不相识的路人神韵全都刻画进去了!他又将那条小蛇组合在两只兔子中间,蛇的尾巴仿佛是一座神气的桥梁,连接着懒惰的母兔子和翘首以盼的公兔子,小蛇的眼睛和蛇信也是生动的,是一副天真的笑模样。他又给这幅剪纸题了字——“全家福”,又签了名盖了印章,过塑成一张类似名片大小的卡片。陈南君大师将这张卡片交到女儿手上时,我们一家三口都赞叹欢呼起来!陈南君大师仍然只收了我五块钱,他又唠唠叨叨说,“我不是为赚钱,送给你们不收钱一分钱不收,侬过了一下下就要忘记我了……”听了这样的天才痴呆话,我真是不由得心里一喜鼻头一酸。
不得不提的还有那家乐器铺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乐器呢?叫做“埙”,是一种悲伤的乐器。那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乐器铺子的老板,他在当街吹埙。他将《月光下的凤尾竹》吹得如泣如诉,也将我的脚步吹得踟蹰在他的乐器铺子跟前没法离开。我终于很忐忑表示地想买一款这样的埙,老板热心地说他可以现场教会我吹。他果然教会我怎么吹出“多”、“来”、“米”、“发”,可是我对于象他这样气定神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依旧能安然吹出忧愁的《月光下的凤尾竹》没有半分把握。我楞了半响,忽然无限凄凉地说,“老板,你是不是吹这个乐器的时候,看不见巷子里那么多的游客?巷子是空的,长长的空巷子,还落着雨,是不是?”老板听了我的话就也呆住了,然后就很坚决地要送一款埙给我。而我是无助的,手里拿着那款我不能如意操纵它的埙,几乎泪湿衣衫。于是那乐器铺子的老板就将我拿在手上想要又要不起的埙又收了回去,再塞给我一张CD碟片,那上面一长串的曲名里,赫然有着《月光下的凤尾竹》。
深长的巷子深处,是深长的闺中情怀,在世界深长悠远的背景里,兀自灿烂,开到永远。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长到脚踝处的长发里,有星星点点的白。人生的路途,一路清白无语走来,没有坎坷没有风景,竟然也在闺中白头。蜡染的土布,做成宽袍大袖,象是要刻意遮掩青春流逝的女儿曲线,由头到脚都是青蓝的底子,是呜咽的悲戚,也是不敢鲜艳与不敢招摇。晾挂在屋檐下的衣衫,偶有一件红花白底,那一定是心底里曾经渴望燎原的火花,缜缜密密地燃烧过。细细看去,果然的,在腰身处有对杨柳的艳羡,袖子,却又迤逦地可以甩出万千旖旎。还有那一双手工做的婴儿布鞋,宽宽的虎头鞋脑,是对生儿的向往吧,那秀气的搭袢上,又费了秘密的心思缝补和编织,是莲渴望并蒂的娇羞。她要把这双布鞋送给我。我真的是他们的知音吗?这小小的朱家角古镇上,隐藏了多少哀怨的传奇?
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佳人走进店铺来,美目四顾,嘴里发出“A……MAGOD”的惊叹!那布鞋正在我的手上,她劈手便夺去,动作鲁莽,眼里却是抱歉,和那种毫不遮掩想占为己有的希翼。我询问地看一眼长发依依的女子,她与我默默对视,只略略点头而微笑不语。我便把成人之美,将那双布鞋塞入金发碧眼佳人的怀里。她又夸张地“MYGODMYGOD……”地叫着,又掏出皮夹子来要付账,我好似我本人就是这家玩意小店的老板一样,很潇洒地一抬手,又一摆手,是一个相当可以的国际赠与手势。我想,那一时刻,我和长发女子是心意相通的,我们共享着同一份荣耀。直到我从她的店里出来告别离去,她都只是看着我默默微笑无语,对于我的问话,也是偶尔轻轻颔首或是微微摇头。我又走到朱家角的小街长巷来了,斜阳金光闪闪,却又几许凄迷。我泪眼看它照耀这乾坤世界,在心里为那个夹着丝丝白发保持天长地久的静默女子想到一个名字——“哑秀”。
朱家角之夜是中秋,是家边上的天涯,又是天涯处处心手相连的咫尺。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从宾馆的窗户远远望去,还可见东方绿舟的晚会篝火,映红了月亮下一片香甜的桂花白。我切了一块小小的月饼,开了一只圆圆的柚子,又沏了一壶浓浓的茶,招呼女儿与丈夫团坐赏月。中秋的团圆,象那夜空中绚丽的烟火,在朱家角忘情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