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荒村的故事散文

  离着水市二里地,隔着一片矮树林,有个村子,叫做小山荒。小山荒村本来不叫小山荒村,而是叫小荒村。只是第一次水市的人到这边来时,看到唯一的一座荒坟,还以为是座小山,而小荒村的名号也实在没什么来头,大家就把这村子叫做小山荒村了。

小山荒村的故事散文

  小山荒村不大。这是真的。因为全村就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个汉子。就像这村子的名头一样,那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怎么稀里糊涂地就住在小山荒了。他看到荒坟前有面矮墙,是用细细干干的黄沙和着白面灰砌成的,但终究是土。有一次,他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看着,就流泪了,流了好久好远。于是从那时起他就叫自己土墙,他也让别人这样叫他。

  但是小山荒村哪有其他人呢?

  这时土墙就坐在土墙前面, 双腿叉着,两手撑在背后的沙砾路上,把两个肩膀尽量地往后拗着,拗着。他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睛,短而粗的睫毛一颤一颤。土墙会保持这样的姿势很久,直到阳光慢慢被荒坟尖尖的石碑吞噬,他才会慢慢起身,又走进小山荒村。水市的人也见过几次,只是终于怀着对荒坟的敬畏,不敢走近。于是土墙也终于找不到人去叫他“土墙”。

  但土墙根本不在乎。有什么事比发呆更重要呢?土墙常常这样想。他已经把这件事当做日常的功课来做了。每天(除了真的太热的时候,土墙知道的),土墙都会去土墙边坐着,可能是因为没人叫他的名字,可能就只是单纯为了发呆。“真有意思呀 !“自言自语的声音被突然惊起的鸦鸣声盖过。他换了个姿势,不再那样拗着肩膀。他觉得累时,就会把那件挤满补丁的大衣脱下来,铺在砂砾路上,然后枕着手,舒舒服服地躺一整个下午。

  土墙总是会被那天所迷醉。那天是湛蓝湛蓝的,就像一块巨大的宝石。几条浮起的云絮,轻柔得就像彩虹似的梦,阳光洒在云端,再透过层层层层的槐树叶,在土墙的脸上剪出一个锯齿边的碎花。风轻轻地拂过,那花便晃得土墙睁不开眼,直不起身来。土墙想到这天是晴天,又不是枯燥的盛夏,索性也就眯着眼,也透过层层层层的槐树叶,直盯着云端的阳光,看着那块巨大的宝石。刚才说了,土墙就顺着他的习惯,舒舒服服地这样躺了一个下午。至于有人说天外边是全黑全黑的,土墙也就不管了。

  土墙之所以知道发呆的好处也这样享受,是因为他发现小山荒村真的是太无聊了。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人叫他土墙。他也想过越过土墙,爬过荒坟的尖,再穿过矮树林,到水市那边去看看。但是他也害怕他这一走,会不会忘了回来的路,会不会有另一个土墙来到小山荒村,像他那样知道了发呆的好处,就不走了。那人不走,只能土墙走了,所以他不走,不敢越过土墙,爬过荒坟的尖,再穿过矮树林。一面土墙只属于一个土墙,一个荒坟的尖只能被一双眸子凝视,至于那篇矮树林,隔着荒坟,就让那些水市的人占有他吧。

  土墙这样想,又舒舒服服地躺了过去……

  土墙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他的初恋女友了(假如土墙有的话)。其实土墙的初恋女友有两个,一个曾经确定了关系,另一个没有确定关系,但土墙就认为应该是。所以说土墙的初恋女友有两个。昨晚梦里出现了第三个——在一片很大很大但不及天广阔的原野上,土墙和他的第三个初恋女友肩并肩走着。土墙知道那是在梦里,她也不是之前两个中的任意一个,但土墙还是和她一起走着。等两人跨过一个小山包时,陡然起了一阵风,土墙见到旁边的男人都紧紧地抱着他们身边的女人,土墙又想到自己是个汉子,他也伸出手,把那个短发女子一把攥在怀里,然后直挺挺地向着汽车站走去。到了站之后,两人才开始说出了见面的第一句话:“再见”——土墙梦醒了——惊了一脸的露水,有点甜甜的,咸咸的。

  土墙坐起身来望了望窗外,这时正是上午八九点的光景,枯瘦的槐树叶子驾着晨间的风丝徐徐婉转,清晰硬实的脉络一直从叶底延伸到叶尖,如小儿巴掌大小的叶面上微微沾了些晨露,在移转腾挪间闪着些初日的光彩,这光彩晃得土墙的眼睛直睁不开。等到满树的老叶都落尽了,虬绕的枝桠间只剩了些将放未放的嫩芽,那嫩芽只比天牛的触须短了些,粗了些,土墙特意侧了侧身子,伸手摘了一片,搁在瞳孔前,只觉得那初日的光彩愈加迷醉,所有的坚冰好像都被那不艳不媚的阳光消融了。

  即使是这样,土墙还是忘不了他的两个初恋女友。他陡然间想到,这”爱情“的力量应该是能打破习惯的枷锁的',于是他整了整头发,又套上那件七彩大衣,就在晨间八九点,往土墙前坐下。

  土墙重新想起了自己的“爱情”,他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是不懂“爱情”或者是没有“爱情”的,但他还是憧憬着,缅怀着那温馨的初恋。土墙觉得那份美好,就像是一块滚烫滚烫却融化不了的黑巧克力,突然就那样塞进他的嘴里,甜蜜和苦涩,还有痛苦就那样在他的嘴里爆裂开来,把他弄得满嘴起泡,又使他很享受这份快感。但土墙知道,他是不懂爱的,或者讲,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很烂漫又很疲惫的“英雄梦想”(他听人提过)。就像土墙想把一只脚踏进沼泽,又用一只手使劲地往外拉。“就是这样!”土墙的眼睛亮了亮——这个年纪有的,不妨把它叫做习惯。

  土墙还是决定要更深地怀念一下这习惯。他看了看四周——一个水市的人也没有——他从大衣上站起来,注视着自己的胸口,他看见了一层破布做成的单衣,再往里,是一层薄薄的长着些细密汗毛的瘦黄的肌肤。他的目光穿过毛孔,穿行在青紫的血管间,他看到滚热的血液在胸腔内起伏,奔腾的血花在细细薄薄的通道间响彻着浪荡的回音。

  直到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

  心上有两个大小不一的空洞,一个更深些,一个更大些,旁边的壁上还有着些星星点点的凹槽,其中有个区别于其他的凹槽,但又比空洞更小向内深凸的锥形孔。土墙的目光大叫着,但目光终究是无声的。

  土墙的目光缓缓收回,他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的破旧的单衣,又向那面土墙点了点头,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土墙往前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走到了那面土墙前,然后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细细干干的墙,像在爱抚着他曾经在一个夏季爱抚过的桌前少女的披肩波浪的头发。他掏出口袋里的槐树枝,在墙面上挖出了两个大小不一的空洞,一个更大些,一个更深些。他又在两洞间的下面,用手指掏出了一个圆圆的锥形孔,再拔下一撮头发,放到了锥形孔间。土墙往后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才终于看清墙面上那张无声的只有眼睛和鼻子的脸。他觉得疲了,又往大衣上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