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的父亲散文
去年秋,弟弟打电报告诉我,说父亲要来武汉。我一看是当天的日期,下课后,赶着过江到汉口码头迎接。扑了个空,原来父亲和弟弟已经过江来了。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老家了。去年考取武汉大学博士生,竟没有回家与双亲一起分享那一份欢喜,却带着妻子和孩子去游了杭州。如今倒是父亲千里迢迢地赶来看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记得1978年我考大学的时候,分数下来后,乡里乡亲都说,你孩子一定能取。父亲说,哪有那样的好事情。我知道父亲心里一定很想我能考取。在我家族可以记得的几辈人中,只有父亲念过两年书。子女能上大学,对我们家来说,真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愿望。通知书迟迟没见消息,父亲心里很着急,和人家谈话时总是极力淡化它:“百人中才考得一个,哪有那样容易的事!”我不想让父母亲太替我难受,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一天傍晚,天已是很黑了,一家人正围坐吃饭,忽听见远处有人喊:“你们家的通知,来拿吧!”父亲奔到门口,确证是朝我们家喊,忙吩咐弟弟:“快去!”弟弟箭一般地取回信,交到父亲手中。父亲就着灯光,大声有力地念了起来。一张薄薄的入学通知书,反复看了又看,脸上因艰辛生活刻下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为了接待前来恭贺的亲友和乡邻们,家里把预备过年的肥猪宰了。在去安徽师范大学报到前的那一段日子里,母亲忙着烧饭做菜,招待客人;父亲则整天整天为我制备用品,打点行装。还请来裁缝师傅做衣服、蚊帐。我的第一件最好的衣服的卡中山装就是这时父母亲给我做的。那时家里生活还相当苦,父母竭尽所能,让我能体体面面、象模象样地走进他们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大学。父亲亲自把我送到学校,把一切安顿好,千叮呤万嘱咐之后,才回去。
工作以后我又考取了辽宁大学的研究生,那年暑假我回家,告诉父母亲这一消息,父母亲更是喜出望外。妈妈对父亲说:“你送伢去东北吧!”父亲说:“是要去的。”于是父亲又把我送到沈阳。在沈阳,我陪着他游览了北陵、故宫等盛京名胜;父亲回家时我把他送到北京,又参观了*、故宫、天坛公园……这一趟行程从皖南到东北又到北京,我看到父亲兴致一直很高,没有一点倦怠的神情。这期间照的每一张相片上,父亲的脸上都有说不出的愉悦。
十五年过去了,父亲也是快七十的人了。须发也白了不少。让我安慰的是,父亲的精神还是那么好。去黄鹤楼、磨山植物园玩,父亲常常是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去上课时,父亲便替我收拾宿舍,整理我散乱的书,扫地擦桌子,不肯闲着。晚上,陪着说话,那缓慢低沉的语调把我又带回了故乡,我又走过门前的小桥,看见房前屋后的棕榈、芭蕉、月季和水仙花,还有天然水井和我少年时栽下的那棵垂柳,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和仁慈的.笑……父亲一生没有什么嗜好,不喜酒,也不爱打牌,只抽点烟,更多的是抽旱烟,自己种的。父亲说话时,我不时给他点上一支。父亲笑着说:“你妈妈总是把烟从手里夺走,不让我抽。”
我的以前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称赞的话,我也做了好些年父亲了,每当孩子有了一丁点好表现,那怕是主动提出少吃一次“大白兔”,妻子总是不吝啬她的表扬。我原不以为然,渐渐地也不自觉地受了不少感染。但我至今还在怀疑,孩子是少表扬好还是多表扬好。这也让我形成一种习惯:每当有一件什么值得兴奋或骄傲一下的事情,总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简洁地告诉父亲,这时,即便他没说什么,我总能从他脸上读到鼓励。父亲常说:“做件事,会,容易;好,难。”这个“好”,在他那里是一个至高标准。虽然至今我还举不出一件称得上“好”的事情,但父亲的话却依旧记忆犹新。
小学快结业时(我读的是民办小学,无所谓毕业),“*”开始了,接下来的几年跟着大人们与庄稼泥土打交道。七十年代初,公社成立中学,招生时把范围扩大到非应届生。亲友师长们轮番劝父亲让我去上学。父亲很犹疑,我虽然焦急,怕父亲不肯让我去,又不敢央求。父亲明白我的心思。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伢子,读书能有多大出息。普遍的观念是,能识几个字,会记工分就成。十五六岁的男孩,在队里是个能挣工分的半大劳力,去读书,对一个八口之家(我有四个弟妹,奶奶那时还健在)来说,损失不谓不大。然而父亲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大妹妹天天巴望着父母也能送她去上学,可连校门也没进过。如今想来,心中愧疚得很,更理解了父母那时的苦衷。有一次妻子很不满地对父亲说:“父(我们家称呼父亲只叫一个‘父’字)重男轻女,不给大妹上学!”父亲听了,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儿媳是城里人。
父亲克己,公道,与人为善,怜贫惜老。他被抓过壮丁,当过学徒,后来在村里做了几十年的基层工作。回村与乡亲们拉家常,他们总是说:“你父亲是个大好人。”乡里人不会说“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之类的时髦词。父亲对子女很严厉,平常时候并不老是教训我们,在子女面前却不苟言笑;一旦犯错,是决不迁就的。记得大学毕业后的一年,我回家过春节。一天晚上,一家人围坐火炉边聊天,说起村里的人和事,我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起来,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我越发得意,竟没完没了地讲着,父亲应该怎样怎样。终于,父亲暴怒起来,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我羞得无地自容,第二天收拾东西就要回单位。母亲含泪把我留住。这是我成年后父亲唯一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十余年来,我不时想起父子间这场“战争”。父亲是对的,他的痛斥使我时时警惕着,尽量减少人生中那种浅薄、无知的愚蠢表演。
父亲在武汉住了四天就要回去,说是不耽误我的学习。临行前,弟弟对我说:“哥,你写写父亲吧。”我答应了他,于是写了上面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