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午觉的趣事散文

  吃过早饭,家梅在沙发上眯着了,梦中那个死去的男人来看她,还是那个憨憨的笑,站在墙边,不说话。死鬼,你咋不说话哩?家梅在梦中问,男人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笑着,就是不说话。家梅又喊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大,她被自己的声音喊醒了。醒了的家梅搽脸上的汗,手背抹到眼角,有泪。

睡午觉的趣事散文

  男人两年前去帮邻村的人过事务,男人会炒大锅菜,炒出来的菜能叫害喜的新媳妇儿拿手里的吃食换,能让一口光牙板的老爷子就着米汤咂吧半碗菜。过完事务那天男人喝多了,主人家的酒在那儿堆着呐,饭够菜足,只管你混个肚儿圆。男人浑身酒气一路歪歪晃晃往家里回,嘴里还哼着酸溜溜的小曲儿。一句唱词没上来,就被夜色里的大货车碾进了边沟。边沟很窄,男人的头和脚都扭得变了形,家梅没能看第二眼,第一眼看到边沟里的男人,家梅就晕过去了。晕过去的家梅醒过后的第一句话是儿子,男人没了,儿子更得好好看住,儿子是家梅和男人的命根子,现在男人没了,儿子就成了家梅的天。

  顶梁柱的男人没了,家里家外就都是家梅一个人扛,家梅不怕。儿子九岁,正是倒懂不懂的年纪,男人刚走那会儿,看不出儿子的反应,上学了背书包放学了吃饭,和往常一样,贪玩的时候家梅的话说了三四遍也不听,有时又乖乖地按家梅说的话做。可家梅知道,日子久了,儿子就会对父亲产生想念,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这种没着没落的想念就是换着大人也锥心啊!家梅就加倍地对儿子好,儿子是家梅亲生的,家梅对儿子本来就好,但现在这好是比原来更厚的好,是揭了两层面皮里子还有一叠叠的好,是夹着歉疚含着怜惜合着心疼的包心,一层一层,满满都是对孩子的爱。家梅觉得对不住孩子。孩子还小,早早地没了爹,让他以后怎么过?她是孩子的妈,可她把这个“妈”当得再全乎,在孩子心里,爹也是爹,妈还是妈,替不得的,也换不了。家梅就只有对儿子好,儿子从小每天吃一个鸡蛋,现在还是每天吃一个鸡蛋,儿子爱买弹珠,现在家梅还是把角角钱留起,儿子买弹珠的时候要角角钱。儿子以前不爱吃蔬菜,家梅变着方儿地把蔬菜煮成素菜汁,把西红柿用白糖凉拌,把白菜切成丝儿炒瘦肉。凡是能想到的,家梅就做,对儿子好的,家梅就坚持。儿子贪耍不想睡觉,家梅早早地把他哄上床,小孩子得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做完作业时间还早,家梅就让儿子带着弹珠去找小朋友玩,男人走了后,家里已经够冷清了,得让儿子多去热闹的地方呆。当然,偶尔,家梅也会对儿子发脾气,那是儿子特别拧特别皮的时候,孩子不晓得是非,但家梅不敢把孩子往歪路上带,宠归宠,该往正道上引的时候家梅也不会含糊。家已经缺了,家梅要把剩下的归置好。

  以前男人在的时候,家梅没觉得这钱有多难找,男人有手艺,隔三岔五的有人请去上大灶炒菜,天晴天阴都能往家带回点儿钱,在村里他们也算过得宽松的人家,逢到换季时家梅还能进城掏两件新衣服,男人对她好,钱一分不留交给她,她也欢喜男人,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地也是给男人脸上挣光。现在男人撇下她们娘俩儿走了,家梅就再没进过城。她一个寡妇家,还要进城去穿红着绿,就没那个理儿了。最重要的,是钱没了。男人给家梅留下的钱不多,紧巴着够过一阵儿,可死水经不起活瓢,家梅得细算着来。儿子正是个子往上蹿的时候,鸡蛋不能断,肉也得有,家梅寻思着找个活做,家梅决定去接串珠子的活儿。“串珠子”是村里这两年兴起的活路,替广州的服装厂在衣服上订珠子,一颗颗小米粒似的珠子,按着花样订在衣服上,或领子或裙摆,全靠手工一针针串上去。这个活儿不计时间,论计件,村里做这生意的人家从厂里把衣服接出来,再把订好珠子的衣服发回厂里去,据说这些衣服拿到外国就是全手工的制造。家梅就把衣服和珠子针线拿回家,这是个慢活,刚开始一包珠子要订两天,但家梅不怕,这个活儿能挣来钱还能守着孩子,累点苦点就都不算个事。白天除了两顿饭,家梅守着衣服一颗颗订珠子,夜里鸡叫头三遍,家梅才放下手里的针线去挨着孩子睡。头是早已经抬不起来了,脖子酸硬了,轻轻动一下扯着筋疼。上了床家梅嘟着嘴儿去亲儿子的脸蛋,熟睡中的脸蛋红朴朴的,有股热乎乎的气儿,顺着这股气儿,家梅的心才有了些安放,男人走得太突然,才三十岁的家梅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要修好久才能把死鬼把这个家戳的窟窿填好。

  儿子开学那阵回来说学校有个兴趣班,里面有他喜欢的航模,他想学。只要儿子想学家梅就支持,家梅说喜欢就去呀,但不得耽误学习呀。才两个星期儿子就说学校要收钱,买航模的钱。交了钱就可以有自己的航模,还可以把航模带回家,还可以让家梅看到他拆卸组装航模的本领。说这话的时候儿子的眼睛是亮的,亮得家梅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家梅正是要回娘家一趟,心想是不是先从哥那儿借来应个急。到了月底结了串珠子的钱,二佰元是怎么都还得起的。以前死鬼在的时候,两口子回娘家从来没有空过手,走的时候哥和嫂子也是要送到屋门口,现在死鬼不在了,家梅能靠的就是娘家了。家梅称了两斤白糖两斤黄糖,比起以前两个人去的时候礼是轻了点儿,但现在的家境不敢和男人在的时候比,哥和嫂该是不会计较。进了屋,家梅先喊了声嫂,再喊声哥。哥和嫂正在吃饭,看见家梅,招呼她吃饭,家梅说吃过了。家梅边说边把手里的白糖黄糖往桌上放,嫂子的目光就像蜻蜓点水落在两包糖上。哥问家梅一个人来,孩子在家一个人行?家梅说他做作业呢,家梅问侄女在厂头可有信来?哥说姑娘家大了由不得人,说是要等过了年车票降了才回来。

  家梅思虑着怎样和哥谈钱的事,也就是周转一圈,月底到了是要还的。但就是亲哥,也总像开不了口。家梅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不了口了?以前差钱的时候她和死鬼也来哥这儿借过,借的还比现在多,可家梅进门就开口了,好像从哥那儿借钱的不是她,是家里的男人,她只是个传话搭桥的罢了。她不操心钱的事,过不了多久男人就会喊上她一起如数把钱给哥还回来。现在不同了,男人不在,借钱就是家梅的事,落到自己头上,家梅就觉得这钱借起来太难,太难。家梅不知道说什么。

  嫂子就着家梅的话发脾气:“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姑娘家就是赔钱的命,去两年不见得打一分钱来,一来信就是说要买这买那……”嫂子的话说得快家梅晓得,可今天这话听起来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对味儿,家梅坐不住了,要走,哥一直点着旱烟蹲在地上,听家梅说要走,站起来,吐口烟圈才说我送你。嫂子拿着鸡毛掸子扫壁柜上的灰,说走啦?不坐会儿?

  哥和家梅出来走到背光的地儿,哥把手往家梅的包里抻了一下,家梅一愣,摸到是一卷钱,她赶紧掏出来还给哥。哥家里的钱一直是嫂子管着,就是这一卷钱,怕也是从旱烟里省了好久才有的。家梅死活不要,哥够着脑袋朝屋里望,挡着家梅的手说就这么多,我也没法……家梅的胸口像撒了椒盐,把不住泪水,齐唰唰朝脸上滚。自从死鬼走了家梅一直撑着,没想到今天在哥面前这么不争气,眼泪流出来牵发的就是男人走过后的日子,一时间,哭得扯了筋牵着骨,缓不过气。哥拍着家梅,一双老花眼浸了水。哥的手像翅膀,扑散着家梅心里的.难过。

  回了屋家梅先洗了把脸,儿子还没睡,在被窝里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家梅,家梅冲儿子笑,改天把航模带回家里来,可好好给妈妈看看哈。儿子看着家梅,妈,我不想学了。咋?就是不想了。干哈了?没哈,反正不想。咋不学呀?妈还等你把航模放上天哩。不想学。不行,都学上干嘛停?明天就把钱拿去交,没这两百元还不过日子了?!家梅盯着儿子。我说了不去就不去。儿子说完把头蒙进被窝。家梅忽然想起最近儿子吃鸡蛋,总是把蛋黄留在碗里。儿子知道疼人了。

  家梅半天没动,刚在哥面前狠狠哭那一场,哭软了,软得迈不开脚。他爹走后,沾到死鬼的话挨到死鬼边儿的事儿,娘俩儿像约好了似的,尽了力不提不说,远远地避开,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家梅一心让儿子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该吃吃该用用,不这样就对不起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似的。哪怕苦着家梅她自己也没有关系。可现下儿子知道爹不在了,他懂得像他爹一样心疼家梅了。按理这该是件高兴的事儿,可家梅高兴不起来,家梅觉得自己很没用,你把日子一个人扛着,背后吃苦脸前儿笑得牙花开有啥用?你串两珠子找点盐巴钱有啥用?家里挣钱的人走了,顶梁柱倒了,儿子都知道爹走了,该他来心疼你了,你一个女人家,还撑着干什么?撑来有什么用?想到这里,家梅又想哭。

  屋里的水管滴滴答答地滴,家梅去娘家哥那里,原本是想请哥来帮着把坏了的水管换了,水表白天黑夜都在转,转的都是钱呐!死鬼在的时候这些事儿不要家梅操心,现在一截漏水的管子也是要家梅个人去应付。家梅念起死鬼的好,那好是当初两个人在戏台下面看到的花好月圆;是田坎土里花间草丛起舞翻飞一双彩蝶;是婚礼的司仪说携手同心一辈子的说辞;现如今,它是天上的云和水中的沙,是七夕的鹊桥,是云里雾里遮掩的广寒宫,无论怎样想,往何处想,都让人凉心。

  串珠子的活路家梅已经做熟络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能多拿几件衣服,村里做这活路的人多,谁都想把衣服成堆地往家抱,抱来了衣服,串上珠子就不愁换不到钱,没有需要串珠子的衣服,你就是有再好的手艺,也是拿着空罐子打米汤,无能为力。家梅去做生意的人家抱衣服,手里捧的是串好珠子的成衣,这个月结了账,家梅打算带儿子去城里逛一趟,死鬼走了后,家梅也再没进过城,这下娘俩得好好去城里逛逛。活着的人,总得好好的过下去。

  这家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抱着衣服来结账又想拿着衣服回去的,轮到家梅的时候,地上已经没有几个箱子了。箱子里全是从厂里发过来等着串珠子的衣服,拿多拿少,全是这家主事人的乐意。大家都巴结着,嬉笑着,衣服领到手,串两天珠子就能变成钱,谁不想多要?家梅把做好的成衣送过去,又在心里把该得的钱再算了一遍。没错,就是这么多,儿子的航模和去城里的花销已经有了。就是带儿子去走一趟,最多给他买块热糍粑,别的家梅暂时还不想买,钱应该是够了。主人家从箱子里给家梅拿衣服的时候,家梅其实是很想拉了话笑个脸,说要不我把下回的都带回去?话到舌头下面,打个囫囵又退下去了,笑脸也扯不上,扯起来家梅觉得自己像要哭似的。放在以前,家梅是屋子里声儿最亮的一个,现在这些声儿全都不见了,它们都哑了。真没用,出来后家梅对自己说,多说两句话会少二两肉么?

  家梅很懊恼。以前村里不少人做这活路,家梅都只是看看,而现在自己真正做起来,却好像少根弦,怎么了这是?那个成天嘻嘻哈哈话多嗓门大的家梅到哪去了?又不少胳膊少腿,为什么就觉得比别人少了什么矮了一截?究竟是什么少了什么矮了??

  抱着衣服进了屋,家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顶着日头走一路,屋里的阴凉把身上的汗一下子逼出来,家梅打了个冷颤。家梅想,得做个红烧狮子头,儿子念了好几回,那是死鬼的绝活,以前都是她看着他做,家梅自己还从没做过,家梅觉得自己该试一试,好不好,得做出来才算数,没了死鬼,还烧不了他那道菜么?不过这天可真热啊!家梅打了呵欠,好累呀!要不,先眯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