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古堡散文
北鲁江河从很远的东边大山里呼啸直下,轰轰隆隆,浊浪滔天。山外边的黄土丘陵硬是被撕开一道几百米宽、数十米深的沟壑。河沿边的人们在猝不及防的暴雨中,个个手忙脚乱,惊惶失措。女人的呼唤声、孩子们的哭叫声、各种嘶哑的吆喝、失魂落魄,撕心裂肺。在路上的人,不顾一切疾步飞奔;在土洞里避雨的人,心惊肉跳,瑟瑟发抖。怒吼的狂风、急骤的大雨、闪电、雷声、伴着洪水冲塌土崖的轰隆声,仿佛世界末日的降临……
而此时,下游古堡里的人们,却在高高的堡门洞下:老人们含着旱烟袋,姑娘们嗑着瓜子儿,媳妇们纳着鞋帮,还有的小孩子不怕下雨,爬在堡里千年老槐树杈上,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看着左边北鲁江河中黄色的洪水上漂着木头、树枝、牛羊粪、还有狗呀羊呀的尸体……而右面南鲁江河口,却还是流着清沏见底的河水。如注的大雨落在水上,如千千万万的花朵绽放着。南北鲁江河就在这古堡前汇合,一清一浊,一急一缓。
南鲁江河的源头在几十里外的乱泉沟。一年四季汩汩直冒的泉水有上千个。乱泉沟边有河神娘娘庙。谁家的孩子病了,到河神娘娘庙去烧香祷告;再到沟里的泉中取上一罐泉水;孩子喝了疾病痊愈。
水中有鱼、虾、鳖;水上有蜻蜓,蝴蝶,小鸟;岸边有桃李,稻田,蔬菜……
每逢大雨后,建在高不过丈余,方圆有三二里的土丘上的古堡,烟雨濛濛,波涛涌动,四周一片汪洋。堡里的人在这时候要到外面去还得划木船。神奇的是,千百年来,再大再猛的山洪,没有一次淹过堡门。水中有堡,堡外是水,洪水与堡浑然一体。所以人们叫洪堡。
村里人传说很早以前,吕洞宾和何仙姑凡心大发,住在平遥城。一日,二人出城朝东走十余里,到了洪堡村地界,看到南、北鲁江河在此汇合,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见洞宾绫扇一挥,在漫漫的洪水中出现了个小土岛。仙姑用指头在上面勾画数下,小岛上出现一个城堡。洞宾含情脉脉地点了仙姑的额头一下,双双相拥进入古堡。晚上如胶似漆,尽享人间欢娱;白天在鱼虾游动的碧水边,绿树下,倾诉衷肠私语绵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俩相亲相爱,不思回蜀……
据说,他们在此地留下了后代。祖祖辈辈繁衍不息。洪堡村的姑娘水灵漂亮,聪明贤惠,远近闻名;而小伙子结实英俊,风流浪漫,就是因此而来。
在炎热的夏天,洪堡村的小伙子,头上挽着用三四块白毛巾卷起来的立棱则,身穿白色对门坎肩,腰系蓝布腰带,怀抱竹杆红须皮鞭,坐在辕盘上,傻不愣登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大姑娘小媳妇们赤着脚露着臂,在堡前的河边洗衣服、捉小鱼。而姑娘们一边瞟着车上的小伙,一边打情骂俏,嘻嘻嘻,哈哈哈……不由得,小伙子也挽起裤脚下水捉起鳖来,把顺便逮住的小鱼放到姑娘们的盆里。那小鱼到了盆里啪啪乱跳,吓得姑娘们直叫。小伙子连声说“没事,没事,”用双手把鱼捉起来,又放到盆里去,看着天仙一般的姑娘,小伙子恨不得替姑娘洗衣服去。
远方山影绰约,白云悠悠。一只鹞鹰自远而来,在碧蓝的天空盘旋,盯着水上的小山雀下冲。小伙子抬头看鹞鹰,如梦方醒,日头已正中,只好回家吧。姑娘们也纷纷站起来,弯腰把长长的秀发在清粼粼的水中洗着,白里透红、细嫩的脸蛋映在荡漾的河水中,令小伙子一次次回首。最后,姑娘们赤着带水的脚,端着各自洗好的衣服,向堡里走去。堡门前的红石板路上留下一串串湿湿的脚印……
不知过了多少年代,就连洪堡村里的人也记不清在哪年哪月哪日,南鲁江河的水不再流淌了。在河的源头,人们嫌泉水生的太小、太慢,男女老少齐动手,在原来的泉眼上狠挖,结果泉水非但没有增大,反而销声匿迹了!
没办法,洪堡的人只好在原来的河床里,打了很多浅水井。用带橡胶圈的铁链水车,把水提上来浇地。哗哗啦啦,日夜不停。自然,女人们也到井旁洗衣服了。象洪堡这样的地方,自古才子佳人,美女后生,从来就不缺少故事。小伙子们有时要整夜整夜看水车,回畦畦。而姑娘们也就送水送干粮呀,送衣服呀,一夜不眠地陪着。于是,古堡就生了许多名叫“水生”“水香”“风清”“月亮”的孩子。为的`是记住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在哗啦啦的水车旁、在瑟瑟作响的庄稼地里的浪漫……
北鲁江河的黄土深沟里,军工单位273处挖了无数眼几米高、几十米宽、几百米深的窑洞。汽车都能开进去。听说是存放炮弹、炸药什么的。古堡对面的向阳坡上,修了现代化的办公场所和宿舍。洪堡村的姑娘自然成了273处年轻人们的目标。不过只能是“临时工”罢了。因为带“农”字的姑娘要攀上273处的小伙,简直是石头配金砖。不过,洪堡村那大片肥沃的土地的确是真的给人家占有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河床上的浅水井也都一眼眼干涸了。人们再也听不到哗啦啦的水车声。到晚上,枯井边,水渠旁,庄稼里阴森可怕。没有了伊甸园的亚当、夏娃们,用惆怅而失落的目光看着山洪冲积而成的大片土地没有了水浇。旱得半焦的庄稼,有气无力地和农民老大爷们一同叹息着……
再过很久以后,人们请来了凿井队,在周围的圪墚上打了好多好多几百米深的井。深井水从高高的圪墚上流到原来的河床。
洪堡里的人也都迁移到对面的向阳坡上,因为堡里那口清沏甘甜的水井也干涸了,成了枯井。古堡里那老窑洞,老四合院,还有学校,古戏台……没有了人住,也没有了人用。一切变得冷清、凄凉、悲伤、恐惧。只有堡内那棵千年的老槐树,还在固执地立在那里按时抽着嫩芽绿叶,夏天照例给人们撑起一片凉爽的绿荫。
突然有一天,不知哪个大导演来到了洪堡村。当他走到古堡里时,被里边的一切惊呆了。这不是积贫积弱旧中国的缩影吗?这不是三四十年代中国的乡村吗?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影视基地吗?元明风格的堡门、红石板铺就蜿蜒的古街、两边破旧的窑洞和农家院落、枯萎的老树以及树上那摇摇欲坠的鸦窝……
村里的小伙子们听说那被人遗忘的古堡要成气候了,微信中给女朋友发了一串又一串的照片;更少不了把无人问津的古堡,捕风捉影地吹嘘一番。洪堡村的姑娘们也暗自思忖:有朝一日挎一个中国有名的,标致英俊的,富得流油的明星。坐飞机游海外,吃香的开快的……
影视基地确定了。电影开拍了。当地的姑娘小伙子出人意料地都当起了群众演员。每天还给几十元的工资。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瞅中机会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哪天被导演看上了,能像王宝强、赵薇走红全国呢!
古堡里,一队日本兵骑着高头大马,用火把点着好几堆秸杆后,奔跑起来。尘土飞扬、狼烟冲天、火星四溅。只可怜那些穿着破旧中式衣服的客串演员,在炎炎烈日下,导演一会让快点往前跑,一会又喊往回返……汗水、尘土、柴灰满头满脸;用手一摸,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别说让导演认出吧,就连自己搞了三年的对象,也认不出了!姑娘们连声叫苦,不干了。导演诡异地笑着说,马上要拍下雨的镜头,消防车到村外圪墚上灌水去了,大家可以顺便洗把脸。但左等右等消防车没影,原来正赶上停电,消防车又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灌水,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大家只好坐到堡中那颗半枯的老槐树下等。姑娘小伙子互相看着对方脸蛋上的黑灰土,差点流下泪来。纷纷掏出手绢,在上面吐口涶沬给自己的心上人儿擦起脸来……
突然,西边几声炸雷,天上立马涌来大块黑云。暴风雨就要来了!导演急忙招呼大家:“各就各位,各就各位……”他暗自庆幸天助我也。真实的暴雨场景,那是求之不得的呀!嘎,嘎嘎,几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像在头顶上爆炸。低沉的黑云滚滚袭来,一道道闪电撕裂着昏暗的天空……瞬间,瀑布一般的大雨从天而降;砸得地下啪啪直响。大风把老槐树上的枯枝疯狂地刮折,掉到树下的人身上、头上。导演招呼大家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来,早成了落汤鸡;回头一看摄影师早捂着头,抱着摄影机无影无踪了。一个个享誉中外的大腕明星,不顾平时那养尊处优的风度,扭曲着表情,扭曲着姿势,抱着头,趟着雨水,跟着当地的一群客串们,朝古堡外的汽车直奔而去……
片刻,南鲁江河方向,土黄色的水渐渐变大,从古堡前干涸的地上流过。北鲁江河那边,因273处在上游修了拦河坝。那充满黄土气味、从容不迫、日夜不停的洪水,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淡忘。
混浊的雨水从古堡里流出;上面漂着古堡里那颗老槐树上泛黄的叶子、日本鬼子点着还没燃烧完的柴草、还有几件年轻人扔掉的道具服装,哗哗,哗哗……不急不缓,无牵无挂,径直与南北鲁江河的雨水汇成一股小流,直奔汾河,流向黄河,注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