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坯房散文
父亲的土坯房
土坯房,伴着父亲走过一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翻盖过一次,翻盖前是两间,翻盖后是三间。我打小记事起,全家就挤住在那个先是两间、后是三间的土坯房里。等兄弟姊妹8个成家立业、分家另住后,父亲母亲还是住的那个土坯房。哥哥接他(她)们,不去;姐姐接他(她)们,不去;说啥就是离不开这个土坯房。
那年月,家乡的房舍都是用土坯垒成的房子,见不到一砖一瓦,全为土木结构。好条件人家盖“四脚落地”的房子,次条件人家盖“硬压山”的房子。土坯房从结构上虽然没有钢筋砼那样牢绑,但也非常结实,挺上二、三十年也没问题,多的还有挺上三、四十年的;其建筑风格虽然没有红砖瓦房那么漂亮,但也经济、暖和、适用。不过,经过后来几十年农宅的一系列变迁,今天人再想从老屯子中见到土坯房都成稀罕物件了。
土坯房的平面布局,不是象城里楼房的二屋一厨、三屋一厨、使用面积多少平方米的叫法,而是用三间房、两间房的格局来权衡房子的大小。土坯房建设一色没有图纸,也用不着硫酸纸晒成的蓝图,即使有图可能也看不懂;但庄稼人心里就是蓝图,砍房架时跟木匠一说,长多少,宽多少,举架多高,几间房,那头开门,炕放到那,烟囱放到那,正窗户门、外屋窗户门的要求,是否放边柁,是否挂椽子等,用嘴一说就行。当年父亲翻盖三间房时就是用嘴跟木匠说清楚,待房子盖出来后其平面布局和建筑外观就跟父亲说的没有有二样。
我家的老房子第一次翻盖时,父母还没有生下我。听父亲说,是把土改分到地主马圈扒倒后翻建的。那时互助组合作化,屯邻合睦,各家有个修墙垒垛的事,大伙都来帮把手,不要工钱,只供个吃喝就可以了。虽然很苦很累,但人人都很乐意。这两间房我们一气就住了30年,兄弟姊妹八个都是从这个土坯房里出生、长大的。当时,只父亲一个劳动力,供养着我们一群孩子的吃、喝、穿、戴,可以想象出老人家的付出要比常人多出多么倍的艰辛。
大约到了1976年左右,父亲把家的土坯房的东墙又加上两个木头斜柱脚,看来房子已经倾斜很重了,檩子糟烂了,房箔也沤了,墙也不正当了,不翻盖怕是有危险了。父亲跟母亲商量,翻盖三间,儿子结婚好住。屯里不管什么时候,盖房子与孩子结婚同样重要。卖檩木、苇草、门窗得需要钱的,生产队每个工日只分几角钱,家的账本上那有存款?虽然大伙帮工不用花工钱,队上的马车运输不要运钱,但只买这些东西都得管亲属借钱,再加人家帮忙是要供饭的,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这一下又得吃返销了。队长看在父亲是“打头的”的面子上,支持很大,亲属和邻居又都乐于来帮忙,托坯、拉土、垒墙、上盖、抹泥,场面倒是很热闹,时间也一点没耽搁。主体活由大伙完成后,扒房子、垫房身、垒灶、盘炕等活我们自己干。好在我们兄弟姐妹多,大家分流负担,在外工作的大哥和出门子的大姐、二姐领着能干活的家人都回来忙活,房子竣工提前了。三间房质量观感都不错,中间开门,灶台、小井在中屋,父母住在东屋,我们住在西屋。东西屋大玻璃窗,吊的毛客杆抹泥顶棚,墙面糊的报纸,很敞亮,很宽绰。每到冬天,东屋生个铁炉子,炉筒子通过中屋(即外屋地)到西屋烟囱,达到一炉三屋暖和的效果。不过,房子盖完后,老父亲还是上把火。累虽是一方面,但盖房子拉的积荒、断稔的口粮、损失的工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几天就满眼剌麻糊了。我家这次翻盖房子,对我来说是刻骨铬心的。虽然翻盖房子我们还能为父亲分担一些劳动,但亲眼看到父亲在盖房子过程中所付出的艰辛,让我心里感到振撼。三间土坯房不大,但它是父亲用脊梁顶起的安乐窝,是用生命庇护儿女们的港湾呀。
土坯是祖宗传下来建材产品,人们在屯子大坑边就能生产。我清楚地记得,家里翻盖三间房托坯时的情景。从场院拉来车麦滑溜,用扎刀扎成一结股一结股的羊究。后来在书上知道,羊究掺在土中有拉力,起抗拉作用,就象钢筋砼里的钢筋似的。人们用挖翻出的土掺上羊究,浇上水再用二尺子叨两个个,羊究匀乎,土成泥状,然后用羊叉上泥到泥兜子里,两个人用抬杠把泥兜子抬到岸上托坯场,按模子的便开始托坯了。坯模子是生产队木匠制作的,几何尺寸都是一致的:1。2尺×6寸×3寸(长×宽×高),即(40CM×20CM×10CM)。垒墙黑土坯还行,但炕面坯必须是黄土坯,干后嘎嘎地结实,其坯的厚度略薄,约2寸(6。5CM左右)。一般托坯都在春秋两季,没有地气,空气干燥,易干,雨少。在坯八分干时,立起,晒个一两天后就码垛。坯垛是三角形,码成空洞,通风良好。就是这种泥土材料,就是这种简单工艺,我们的父老乡亲却能建起一栋又一栋遮风挡雨的房舍,世世代代的人繁衍生息,这是多么了不起智慧的杰作呀。
土坯房的基础,大多是在房身上平地起墙。所说打基础,其实就是垫房身。马车拉些土,把房身垫起几十公分高,浇水用马蹄踩实,用磙子压平,多少个反复后房身的土质就瓷实了。我家的三间房翻盖时,是扒倒重起的旧房身,把旧墙的坯土留足平整夯实,但旧坯土干非常吃水,得比新房身多用几倍的水湿透,好在队上给出水车,虽然费点工和力气,但比新垫的质量好。土坯房子因没基础,所以就没有室内外高差,一般室内外都是一平的,这样年久了房盖和墙体冲刷下来的泥土,积起就超过室内高度,人们叫“下窖”。这样的现象在家乡土坯房子堆里是常见的,房子阴冷,就象有半层地下室似的。虽然是在垫的房身上平起墙,但还需水平定位的,当时没有水准仪测量,父亲和木匠两人配合,用土办法测量高程,同样达到预期的效果。房身中间放只盛满水的桶与一根塑料透明水管相配合,通过水管的水位测出外墙基础的相对标高的水平点,然后把水平点落到房身四角的'龙门桩上,以来控制砌筑时的平行高程。
垒墙可是技术活,这工种不是瓦匠,但瓦匠也不一定垒好土坯墙。有一个捞头忙的,负责分工调扇,检查质量,墙平不平、直不直,他眼一瞅就能查出。一旦歪了,调整工具是用大木郎头敲打,而要歪大劲了就得扒下重垒。垒土坯墙不用砂浆,而是用湿土,铺上一层找平后再垒。铺土时缝要灌满,以免透风,垒坯也讲究横平竖直,也不能游丁走缝,有些规则与砌砖墙相似。没有脚手架,砌垒到1米多高人站在地下够不着了,就骑墙上移动着垒,坯墙厚,不晃当。但墙到顶也有歪的时候,实在修不过来,还没法扒了,就用一块木板加斜杠支撑,根据倾斜程度再给加配重,估计一宿就过来了。
墙面使用的泥巴砂浆,都是采用黄土羊究和成的泥巴砂浆抹面。和泥时泥堆要糟到时候,使泥巴砂浆和易性要好,粘糊,耐沾,一般两至三天后倒一遍再沤上一天,便可上墙使用了。羊究是采用打完小麦的麦余子(麦壳),细、短、还有些麦芒,易和泥巴拉结合在一块,起到筋的拉力作用。但用量(配合比)是门科学,多了泥发散,粘结性不好,少了墙面易裂,拉力作用不够。新房子里外墙都用羊究黄泥抹平,而旧房子外墙面每年秋天再抹一遍,因一年的雨水冲刷,个别墙的原泥松软或残留不多,再加之个别有起皮或裂缝的部位,新抹一遍即好看又暖和挡风,还保护墙身主体,一般有30年历史的老房,其外墙的抹泥厚度足有半尺多厚。有的房盖尿檐子,把苞米扎子挨排插到房檐上,用平板拍实,再抹层黄泥,房檐子即结实不透风,又抗雨水冲刷,从外观上还增添了整体房子的美丽大方程度。
后来在我上学时,记得父亲又发明两种羊究。当时父亲神秘地告诉我:这种羊究只能是在吊棚和抹内墙时用的,一是马粪泥,二是亚麻肖泥,但必须用黄土和泥,抹出墙细发平溜。后来学建筑时我理解了父亲说的马粪泥和亚麻肖泥的基本原理。马粪和亚麻肖,细软易糟,与泥结合较佳,黄泥对羊究有一定握裹力,羊究又在黄泥中起拉力作用,这种泥相比密度好,粘易性好,不易裂缝,抹出的墙不露羊究,没有小麻孔眼和小蚂炸纹,观感舒服。
土坯房的房盖,梁柁、檩子、橼子,有松木的、有杨木的,但松木的较多;房箔有树杆的、有苇子的,但树杆的较多。树杆(或苇子)房箔,厚有20-25公分;箔上铺一层草(或一层树叶子),厚有2-3公分;草上抹上一层芭泥,厚有3-5公分;芭泥上踩上干碱土,厚有10-12公分;干碱土拍实后再抹上一层碱土泥芭,约3-5公分。按照专业解释为:箔是保温层,草是止泥层,芭泥是找平层,干碱土是防潮层防冻层,碱土泥芭是防水层。在以后三间房换房箔时我才真正观查了其结构,父亲说,中间房的箔好烂,因冬天做饭气熏的,如果是树杆更不抗烂,要是苇子的还好一些。所以,换箔时就用苇连了,父亲很满意。
我家的土坯房,是老父亲一生的缩影。在两间房没翻盖前,只有大哥考学出去了,我们一家九口人挤在南北炕上。大姐、二妹因母亲有病早早就不上学了,帮父亲在队上赚点工分,还能帮母亲干点家务活。剩下我们都是小蛋子,因还小母亲说啥也得让念书。等我念到中学,两个姐姐早就出门子了,队上就靠父亲一个劳力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很艰难。但他老人家却很乐观,并鼓劢我们个个都要读好书,日后走出这间土坯房。用他的话说:“将来不能当柁也能当檩子”。等到我们兄弟都个有个自的事业时,一个个象燕子出窝似的纷纷飞出生我养我的土坯房,此时的父亲已到年近七十的年龄。接他,不走;翻盖,不让;只能是屋盖漏了,换下房箔;墙面粉了,抢掉重抹层羊究泥芭砂浆;只有门窗破了,没听父亲的,偷着换上塑钢窗和防盗门;就是九二年父亲去世时的丧盆子,都是在土坯房前院子里摔的。可以断定,父亲临走时的心,还留在土坯房里。
如今,父亲远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年了,在当年父亲离开后没几年土坯房就坍塌了。在父亲在世时,因考虑老人年迈,哥几个商量留家里老四在身边,有个事啥的也有个人照看。上些年,在老房身的废墟上,老四盖起五间红砖瓦房,这也是兄弟姐妹每次回老家时驻足的地方;老四的新房旁边,还留着父亲在世时的一间土坯仓子,没有扒也没翻盖,与红砖瓦房立在一起很不协调,但老四解释出他的道理却寓味深长:“留着它,也是对父亲的一点念想呀”。
我站在院子父亲临走时摔碎丧盆子的地方,眼瞅着老四留着“念想”的土坯仓房,一只燕子从我身边轻盈掠过。忽然,我想起那原三间老房子房檐下的燕子窝。那是燕子不辞辛苦,一口口泥巴垒成的爱巢。春来秋走,年年恋着自个的窝居。当家雀来捣乱时,它们联合起来反击,直到胜利为至。燕子在窝里哺育儿女,把孩子一个个养大出飞,又护送带回遥远的南边。此时,我眼前幻灯般地出现燕子和燕子窝、老父亲和土坯房,其轮廓且逐渐地清晰高大起来。
是呀,土坯房就象是檐下的燕窝,老父亲就是大燕子,儿女就是一群小燕子,我们每次回来都要寻找到这个曾经生我养我的“窝”。
土坯房,连着我们的心,盘着我们的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