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莫忘的散文
同事发来网文,《诗情画意的女人》,她在留言中写道:“看到这篇文章,我立刻就想到了你。”虽然不喜欢花哨空洞的网文,但我还是答谢了同事,感谢她善意的认可。
知道身边的人对我贬褒不一,我也经常自谑:"文艺女中年就是这个德行,不矫情会死。"事实上,说这句话时,我正虚伪地矫情着。
也许在某些人看来,欣赏美、记录美、再现美、创造美、追忆美都是矫情吧!不过是真心爱着世间的美好事物,不惜花费时间精力去追寻和创造美罢了,哪里是矫情?
许多人认为幼年的孩子不懂美,但我坚信人的美感体验可以追溯到幼年。四岁之前的记忆保留不多,连父母的形象都模糊不清了,但我能清晰地记得在风里荡漾起伏的黄色丝瓜花、紧张地抱着秸秆的红色重瓣锦葵、美得让人目瞪口呆的荷花、蓝到不可思议的天空、黢黑如铁的柏树林、绮丽如锦的晚霞、美丽的像画一般的阿姨、印着的牡丹和孔雀的被面……
母亲觉得人不可能那么早就记事,然而我准确的叙述又让她不得不相信。我也想不通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清晰记住这些,难道是因为懵懂的心被美折服了么?这样的猜测连自己都不大信服,但是我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感知能力是生命的奇迹,感知过程神秘莫测,我只是本能地使用这种能力,去感知无限延展的世界。
等到稍具动手能力,我就试着用蜡笔画地平线上的夕阳;用彩纸、毛线、碎布做花;采折花草插瓶。
舅舅是裁缝,我经常在他家的碎布堆里翻捡,搜寻颜色美丽的碎布,做香荷包、布花、布贴画。
感冒发烧,去医院打针,眼泪哗哗也没忘记捡丢弃在纸箱里的小药瓶,带回家后,用颜料调制出各色液体,灌进小玻璃瓶,用线将小瓶子一个个吊起来悬在铁环上,做成彩色风铃。
用柳条穿起野花野果编制花环,用狗尾巴草穿起新鲜的红枸杞当作长项链带,母亲看见了,一把将枸杞项链从我的脖子上拽下来摔到地上,揪着被染得乌七八糟的衣服随手打了我两下。
喜欢做东西,手又不大灵巧,所以常常被针或者铁丝扎了指头、被刀剪玻璃钉子蚌壳划破了手掌、被锤子敲掉了指甲、被烧红的铁条烫伤。受伤了、流血了、吓坏了、疼过了、哭过了……回头接着再做。
有人说人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一个人未来的模样,性格爱好、情感模式在这个时期就已经初具雏形了。
童年的我活泼好动,但并不调皮,和同龄孩子也无矛盾纠纷,成天忙忙碌碌像只蜜蜂。美好的事情太多了!采花攀柳、读书看戏、手工绘画、唱歌跳舞、捉鱼养鸟,每一样都让人兴趣盎然乐此不疲。我经常沉迷其中以至于耽误作业、丢了物品、忘记回家、弄坏东西,给父母带来不少麻烦。
父母觉得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而我又屡教屡犯,父母据此认定我故意不听话,这才是他们最无法容忍的,于是从训斥开始,逐渐升级,直至武力制服。
人与万物一样,各有质地,都可以鉴别,但是每个人鉴别的结果都不一样。外婆说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勤快伶俐乖巧贴心,父母却说我善于撒谎性情狡猾。等到我成年之后,父母又嫌我心眼太实不知变通。父母的话让人悲从中来:从小到大,我都这样啊,而他们居然看错了二十年。
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人要么憋屈抑郁,要么另寻不正当甚至邪恶的方式实现愿望。为了做喜欢的事且不被责罚,我经常编造各种谎言试图遮掩事实蒙蔽父母。没人爱撒谎,谁都希望心口如一,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多么痛恨说谎!成年之后,我一句假话也不肯说,连敷衍客套的违心话都懒得说。
对父母撒谎经常露馅。谎言被戳穿,就会被责打。玩、撒谎、挨打;然后再玩、再撒谎、再挨打……一遍遍循环往复。
每次被打,我都吓得不轻,父母觉得惩罚到位了,就开始劝诫。
“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鸡毛掸子和鞋底子抽在身上真的很疼,跪在搓衣板上膝盖也真的很疼。
“可知道错了?”
“知道了!”只是我分不清自己是为做了喜爱的事而痛悔,还是为不小心被父母逮了个正着而痛悔。
“怎么就打不怕呢?你又不属老鼠,怎么也是爪子一落地就忘了?”
“不知道。”我抽泣着回答。大人都不知道原因,童年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我怕疼,更怕挨打,想着都会打寒噤。我愿意屈服,然而天性却不肯屈服,它可不管我会不会挨打,依然毫不怜悯地蛊惑我去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带来的欢乐总是让我暂时忘掉可能会发生的皮肉之苦,结果还是要我的身体受过。
多年以后,回想往事,我自问自答。
“童年时屡教不改的状态能否视为对美的痴迷和执着?”
“应该算吧!”
“若是爱美的天性被棒杀了,今天的我会不会变成那种认为热爱追寻美是矫情的人?”
“极有可能!”
因为兴趣所在,填报志愿的时候,看见化工专业里有“化工工艺”,就毫不犹豫地将其当作第一志愿。
直到灰蓝色封面的《化工工艺》教材放到面前,我才知道,我要学的“工艺”和我想学的“工艺”压根儿风马牛不相及。捧着教材,看着“工艺”流程图里的脱碳塔、回流塔、转化塔,吸收塔、冷凝塔,合成塔,泡沫塔、干燥塔,氧化塔、萃取塔……我不禁气结,明明是望文生义的结果,我却有受骗上当的错觉。
人生没有回头路,但是一次选择失误也不能决定你的全部人生。你依然可以通过一次次再选择慢慢调整自己的方向,只要你有足够的恒心,顺应心的指引,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能走上自己喜欢的路。那时候我可不懂这些人生道理,只知道怨天尤人,沮丧愤懑,觉得是命运多舛亏待了自己,本能地踟蹰不前抗拒在那条路上行走。
人心向乐,总是朝向那些美好的事物。被塔、器、炉、管煎熬的不胜其烦时,我就屏蔽了它们,不听不看,一心一意琢磨自己喜欢的一段话、一句诗,然后演绎开来;回想喜欢的歌曲的旋律,精心在纸上画出一连串的舞蹈造型,编排舞蹈……然后积极寻找机会将自己的“思维成果”转化为现实,或装订成册,或登台演出。
自从同寝室的姐姐教会我织毛衣,我就经常在课堂上琢磨怎么编织毛衣了。因为中规中矩地织了一件毛衣和一条围巾后,我就不想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编织了,而是琢磨着怎么让棒针和绒线展示我的想法、我的情趣,我的创意,我的审美……
同寝室的大姐抖开尚未完工的粉色开司米毛衣,看了一眼,就扑哧笑出了声:“我的天!你织的什么玩意?该不会是胸罩吧?”大家听了她的.话,又看看毛衣,笑成一团,只有我绷着脸。
那件毛衣,东一片,西一条,这里少一块,那里多一绺,披披搭搭,零零碎碎,没有一点“衣”的雏形。
用钩针钩出的绒线带子将编织出来的零碎部件连接好了,室友们终于看出来那是一件前襟交叉的外穿短款抹肩背心,款式别致,独具匠心。她们捧着毛衣研究一番:“真别致,亏你能想得出来!”
我成天穿着那件创意十足的毛衣显摆在初夏的风里,如同枝头招摇的花……只是,穿的乐趣终究不及编织的乐趣,于是我有了更大的野心。
两年后,我已经练就了一手设计编织配色艺术棒针的绝活,用棒针为笔,用各色绒线为颜料,编织出一幅幅意境优美的图画。因为喜欢,那千针万线、盘丝绾结、昼画夜织都成了享受。
妹妹穿着我编织的毛衣上学,图案过于别致惊艳,招来一大群人围观:蓝色的夜,满月如玦,湖面月光荡漾,远山、竹楼、凤尾竹、少女、小鹿的剪影历历如画。毛衣图案来自于我在化工厂实习期间捡到的一块手绢,看到它时,它正躺在尘土煤灰上被来往的行人踩踏,脏得不成样子,不过我还是在瞬间就感受到它惊人的美……在主人找回手绢之前,我已经成功地将图案克隆到了图纸上。
在《读者》封底上看过一副国外招贴画:原野青葱,蝴蝶飞舞,头带绿色宽檐帽、身穿绿袍的女孩站在原野上,身前是大丛鸢尾花……春天般清新旖旎,童话般天真烂漫。最终这幅招贴画被我用精心挑选的绒线编织再现出来。
真正热爱美的人会将手边的一撮土、一张纸、一枚针、一段线、一朵花都变成创造美的材料;会将生活的每件平常的事都当作亲近美的机会,热情尝试着构建美的世界。
那些年,全家人的毛衣毛裤都出自我手。父亲有着根深蒂固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观念,毛衣编织的再好也是下品之事。他一边试穿着我给他设计编织的开襟毛衣,一边给我下了评语:“生活型的,只配在家里洗衣做饭拖地伺候人。”而我越能干就越坐实了他的评价。
父亲的话很伤人,但没能打消我的热情,我在头脑中构思出无数毛衣的款式和图案,只是时间有限,无法逐一落实。如果买一台毛衣编织机,编织速度就会快很多了;如果开个绒线店,就不用为找不到满意的绒线烦恼了;如果去服装学校深造一段时间,可以提高自己的设计水平……
人总是经常和自己关注的事物相逢,我经常从泛滥的广告洪流里看见和毛衣编织有关的广告,仔细看着型号、厂商、价格、联系方式,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流萤飞舞落英缤纷。然而我知道不会有人支持我的,所以只能悄悄将期待摁灭在意识中。
命运忽然转弯,生存环境突变,再加上一针一线手工编织极其耗费时间,时间成本太高,这个爱好变得太奢侈,我就和放弃别的爱好那样,放弃了编织爱好:不过是娱乐罢了,有无都不影响活着。
寻找生活美和趣是生命的本能,它必须寻找突破口。沉寂数年之后,我又拿起了纸和笔。好在我的意志薄弱自制力不强,做喜欢的事情就容易入迷上瘾。没有鸡毛掸子和鞋底压阵,又没有生存压力掣肘,我纵容自己恣肆乱写,对别人的教诲劝说和嘲讽挖苦置若罔闻,纵情奔跑于玩物丧志的路上。
随着写的内容延展,思考也日渐深入,或者说我终于开始思考人生,而不是仅仅考虑人生里的一件件事。见心明性,花开见佛,经过思考,人会活得明白一点,而不是糊里糊涂地将生活过成了活着。
也就在那时,我渐渐醒悟:大多数人是受眼界限制,才将“事”限定在极其狭隘的领域,认为专注痴迷于领域外的事物就是玩物丧志。生死之间的任何事都可以视为娱乐,也可以视为严肃的事。清末姑苏女子沈寿就是用绣花针和丝线将刺绣做到了极致,成为一代“针神”。任何寻常的事做到出类拔萃都可以上升为事业,都需要全情投入呕心沥血,都需要大量外围知识支持,比拼的都是综合素质,较量的都是眼光、天赋和境界……事无大小,能做到极致的人都是非同寻常之人。
明白了这点,想到自己的种种“玩物丧志”行径,特别是毛衣编织,不禁后悔不已:比我写得好的文章到处都是,而我却没看见过一件图案能和我设计编织的相媲美的毛衣。可惜,当年我仅仅只看见了美的娱乐功能,却看不见美对人生的引领、激励和升华功能,最终浪费了好不容易才发掘出的一点才能。
如果时光重来,我一定让买毛衣编织机,开绒线店,去服装学校深造的愿望一一落地生根。如今,这些心愿虽然不会实现了,但我从中获得一些教益,将其变成写作母题……总算还有点收获。
美好的愿望一层一层落下,无情的时光也一层一层落下。有些心愿被时光掩埋了,慢慢腐熟化作沃土,滋养着生命;有些心愿和时光一起成长,至死方休。后者不多,一生也只有寥寥几件,正是它们拓展了生命的力度和厚度,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轻取轻弃就是辜负生命。
观念一变,行为也会改变,人生也随之改变。我终于沉下心,开始真正意义的创作。将沉积在时光里的前尘往事、读过的书,看过的画,听过的事,零碎的心绪,所感所思消化酝酿成写作的母题,然后熬心费力梳理提炼出来,再倾倒在纸上……从前这些只能充当聊天吹牛炫耀才学的资料,如今成了提升和升华自己的途径。
我更没想到自己会在二十年后搬出一度深恶的《化工工艺》教材兴致勃勃地看!不是突然对《化工工艺》产生兴趣,而写文章需要用到相关知识。轻慢对待生活和生命的人也能彻底逆转自己的态度,只要他正在尽心尽力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外婆说:“你是累命,从小就忙个不停,长大了还是一样。”此生不可能吃喝玩乐就心满意足,总有个声音叫我去做、去做、去做,从前我只道是耽于玩乐,这种矛盾心理总是让自己一边抗拒一边沉迷,时而竭力追寻时而裹足不前。如今我知道,那是美神在召唤,她一直都在劝导人们去做自己认可的美好事情,丰满完善自己的生命。遥远的幼年时代,她就一次次假借万物之身向我展示魅力,为懵懂的孩子塑造出向美初心。我却天性顽劣,只顾随心所欲撒欢乱跑,今天岔道迷路,明天半途而废。而她总是不厌其烦,甚至在我为利奔忙尘世的时候,依旧耐心等待着尘埃落定,直到种植在我心中的莲子裂开坚硬的种皮,开出了花。
有人批评我太过感性。可能吧!但没什么错啊。许多著名科学家说自己是感受到科学中的美才投身科研,而不是外界所说的坚韧不拔的毅力。受才学的限制,我对科学世界的“美”感受甚少,但我确信这是他们的肺腑之言。长着“世界上最理性大脑"的科学家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寻常的我?站在云端的科学家们拈花不语,置身尘世的我会心微笑:往事历历,真意自在其间,明者自悟。
初心莫忘,尊重感性,赋予人生乐趣和方向;研究规律,理性做事,力求选择成功。按照自己认可喜欢的方式行走人生,如若如是,此生也许就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