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酒令散文
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朋友间最厚道的是饮酒,最薄气的是。”我问:“为何?”父亲说:“单看一点就明白了,饮酒是输者喝酒,是输者掏钱。一得一失,虽然赏罚分明,但个中滋味却大有不同。”我又问:“怎么不同?”父亲接着说:“饮酒输者失的是脸面,得的是喝酒,胜者赢的是心理,却不得喝酒,两者各有所得,都很高兴。则不同,输者钱与脸面尽失,极不痛快;胜者虽然赢了钱洋洋得意,但场景和气氛很不融洽。”
我知道父亲爱喝酒,喝了一辈子酒,应该说他对酒深有体会。记得从前不像现在,酒馆饭馆、酒店旅店到处都是,吃饭喝酒动不动就要“下馆子”。那时喝酒通常都是在家里,不是在自己家,就是在别人家。喝酒的机会似乎也不算少,往往是这家娶媳妇喝喜酒,那家生孩子“送竹米”喝祝贺酒,邻居新屋落成喝完工酒,再不然就是为长辈祝寿喝祝福酒。除此之外,便是逢年过节客来人去的喝叙旧酒。
现在想起来,喝酒应该说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过年。父亲常讲,大家平时都忙,趁过节彼此走动走动,相聚确实不容易,说说话或交流交流感情,喝酒热闹热闹,烘托烘托气氛是必要的。从前家里再穷,每年节前父亲赶集,都要早早地置备了几个像样的菜,同时也不忘掂上四五瓶酒,通常回来后就放在了堂屋当门靠后墙的泥腿条几上。记得当时的酒也没什么包装,就是光秃秃的玻璃瓶上贴了个圆不圆方不方的纸标签,上面写着小麦大曲或高粱红之类的,好像都是粮食酿造的酒。
每年刚过罢春节,舅爷就早早地到我家,他说父母都不在了,只有老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只要还能走得动,他一定先来看看老姐姐。舅爷所说的“老姐姐”,其实就是我的奶奶。听奶奶说她父母走得早,只有她姐弟俩相依为命,感情很深。舅爷是个江湖郎中,看“疮”最拿手,平时很爱喝酒。他每次到来,都是爷爷父亲轮流作陪,有时还要喊上三叔。舅爷是个直爽的人,见过大场面,饮酒行令他样样都会,不论与谁喝,喝法都由别人选。
爷爷当年教过私塾,为人文气而又稳重,但喝酒是空门。他不仅酒量小、一喝就脸红,更不会吆五喝六地去“来枚”(划拳)。出于礼貌和尊重,他常常是先打个照面,踩踩台、做个铺垫,就好像戏剧中的开幕或“开罗”一样。我知道舅爷很尊重爷爷,他说是我爷爷和奶奶在生活上给了他很大关怀,并帮他成了家,这一辈子他不会忘记这个姐姐和姐夫的。每次来我家,他都带上最好的'果子。当然,我沾着光也吃了不少。
爷爷从不喊枚,只来“大压小”或“出酒宝”。在正式饮酒开始之前,舅爷总说:“客不欺主,但我也要给姐夫抬一杯。”爷爷说“你也不容易,我喝”,一仰脖便一干二净,接着便“吭吭”几声。单说这“大压小”,它是当时一种简单易行的手指头上见高低的酒令。所谓“大压小”就是在伸出的一把手中,五个手指按照“大拇指压食指、食指压中指、中指压无名指、无名指压小指,反过来小指再压大拇指”的顺序,双方通过比较来分输赢。由于该酒令只动手不动口,又称“哑枚”。
这“大压小”看似简单,其中也有很多的学问和技巧。开始的时候,一般是“中指”见面,表示忠诚、友好和平等的意思。新手有时行酒中慌乱或不记位,只要开始不伸“小指”就可以,出“小指”是对对方的贬低或蔑视,通常是要罚酒的,爷爷和舅爷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低级的错误。在实际的行酒过程中,如果双方所伸的手指位次一样或位置不相关,则谁也不压谁,没分输赢,继续往下走。
“出酒宝”比“大压小”稍微复杂些,但看起来也很简单。因为是一方出,另一方猜,所以又叫“猜酒宝”。所谓的“酒宝”,其实是在酒桌上临时选取的一个小物件,或许是一个烟头、一根火柴,或许是一个火柴盒,有时甚至就是刚打开的酒瓶的瓶盖。出者将酒宝握在手里,放在背后,双方各自揣测对方的心思。可一旦出手之后,就不能再无缘无故地返回,否者,是要罚酒的。
一般情况下,猜者说“有”或“没有”,若说不中出宝人手里的真实情况,则算输了,喝一杯;若说中了,出宝人就自认输了,端一杯。在行酒的过程中,有时出宝人想迷惑对方或试探一下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对方猜过之后,还不急于晾宝,便说“蹲一蹲”,其意思是再加一宝,像这种情况,一宝最多只能“蹲”两次,猜者也可以反复,酒数最后晾宝一起结算。这样的来法,刺激性更强,迷惑性更大,当然也最具趣味。
在我家,爷爷和舅爷“出酒宝”常常是爷爷出,舅爷猜,这是弟弟让姐夫的。爷爷也不失礼数,第一“宝”他总是先亮亮手中所握之物,让舅爷爷看看,自己便端起面前斟好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据说,这是一种礼节,表示以诚相见,真诚相待。宝可以来回变,酒可以分输赢,但亲戚朋友之间的感情是真心的。紧接着,“出”和“猜”双方短兵相接,就在“有”与“没有”的反反复复之中,用尽心机,运思与筹划了。爷爷一宝一晾,丁是丁、卯是卯,按爷爷的话法“板上钉钉,撂到肚里算数”。
爷爷毕竟不胜酒力,通常战不到“两打”或“四排”,几十个回合,就甘拜下风,缴械投降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我的乡下老家,当时饮酒一般用的是外红内白的烧瓷小酒盅,“一打”是十二酒盅,“一排”通常为六盅,两打或四排也就是二十四酒盅。大约相当于三两多点,爷爷的酒量也就二两左右。接下来便由父亲出场,父亲酒量比起我爷爷略胜一筹,但“来枚”也不行,他喜爱“敲杠子老虎”。
“敲杠子老虎”也是我家乡一种通俗而又大众化的酒令,通常饮酒用的很普遍。它和“大压小”“出宝”这些“哑枚”或“半哑枚”比起来,气氛要活跃得多。这种酒令它不但能够充分调动行酒双方的积极性,而且还能激发观战者的情绪,让全场都活动起来。具体做法是对阵的两人手中各持一双筷子,一般就是自己夹菜使用过的筷子,颠倒过来,面对面,以筷子相击所发出的声音为节拍,同时喊杠子或老虎或鸡子或虫等。
以“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子、鸡子叨虫和虫蚀杠子”为标准,来确定胜负或判输赢,负者或输者喝酒。如果不相关者相遇,难辨输赢,则视为不分胜负,继续喊,直到入规入则。这种行酒的的方式,虽然喊的很快,但由于重复率较大,很多时候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输输赢赢,兴致正高,来回不间断,便将一小盅一小盅地聚集在大杯子里。待来够一歇,各自再清了自己的“酒库”。
父亲通常用这种喊的时间长实际并不多下酒的方式,既拖住了舅爷,又是在无奈地等三叔前来助阵。点上一支烟,爷俩说会儿话,也就片刻功夫,三叔便喜笑颜开地到来了。父亲赶忙接住,三叔与舅爷打过招呼,落座后自罚三杯,给舅爷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端起来,走到舅爷近前,为其过年祝寿。舅爷“嘿嘿”一笑,痛快之至,喝了个干杯。父亲这时又添一些菜,大家说说笑笑,非常地快活。
接下来,便是三叔和舅爷的一番大战。三叔是一个性情中人,他爱热闹,也爱交朋友,喝酒喜欢“划拳”。“划拳”在我们当地又称“响枚”或“来枚”,因为对阵时双方以伸出的手指数相加之和,与各自伸手的同时报出的数字相较分输赢,所以在我的老家又叫“比指头”。输赢就看谁报出的数字和两手的指数之和相符,相符者为赢家,输者喝酒。如果双方都对不上或都对的上,则视为不分输赢,继续再伸。
在此过程中,一方听不清或有争议,常由父亲喝酒打平或上令作裁判。“打平”是主持人甘愿喝一杯,本次输赢不讲,像一张纸翻过,争议双方继续进行。“令”则是行酒过程中专门设置的“酒监”,一般是在行酒之前划拳双方共同推举出来的。但家中待客饮酒,一般由于人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座观战者便自动地承担了起来。“上令”即酒监者先喝俩酒或仨酒,然后斟上一杯,平放一根筷子作令。
如果争议双方有一方不服判决者,便被判罚喝掉令杯。三叔和舅爷划拳,上令的机会一般都很少,父亲通常只是倒倒酒或折折酒盅而已,偶尔也有喝杯打个平和的。三叔和舅爷的“响枚”都是历练出来的,两人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的手伸来不但都是干板指正,而且指法灵活,变化迅捷,奇妙无穷。三叔的“五指枚”以静制动,只看对方手形变化,自己则以逸待劳,以求万变不离其中。
舅爷走过江湖,见多识广,手形变化虚虚实实,在于瞬间,一数多表,一变多形;而且吐字清晰,叫法也格外地生动有趣,妙然天成。譬如,“一”他说成“一指弹”“箭穿天”,“二”他说成是“龙戏珠”“双手抱”,三是“三桃园”或“三星照”,四是“四季发”或“四季财”,五是“五魁首”或“五金奎”,六是“六六顺”或“顺顺顺”,七是“巧七枚”,八是“八大仙”,九是“快子九”,十是“满堂红”或“全家福”。
记得直到最后,奶奶怕舅爷喝醉,赶快上了热菜,端上馍汤,舅爷还余兴未尽,摸着我的头说:“小乖乖,学着点,长大走东闯西离不开,无酒不成席,无令不行酒。”我说:“我也会,这不就是一种游戏吗?我和小朋友们经常玩‘石头剪子布’,石头赢剪子,剪子胜布,布包着了石头。”舅爷笑了,他说:“小乖乖说的很对,就是这么一回事,饮酒是一种娱乐,行酒令就是一种游戏。”
后来,爷爷奶奶和舅爷都去了,父亲和三叔也走了,耳濡目染,我没有怎么学就记住了那些简单而又熟悉的酒令。有些时候仔细想想,那些看似简单而又熟悉的酒令中,不仅包含着人生的欢乐和智慧,也体现了纯朴而善良的乡人们的谦让之礼和待客之道。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明素质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当年那些简单而质朴的酒令早已不多见。
酒令作为酒文化的一部分,饮酒行令是国人饮酒助兴的一种独特方式。毋庸置疑,它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一枝色彩绚丽的奇葩。据相关资料记载,西周时期就曾出现了一种饮酒习俗——射礼,即饮酒的时候,在酒宴上设一壶,众宾客依次将箭投向壶内,以中多者为胜,少者饮酒。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写道:“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流觞曲水曾是文人雅士的行酒方式,也可以看作是一种酒令。
酒令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文化。文化有雅有俗,老家的酒令应该属于一种乡俗文化。在传承文化,发掘传统的过程中,我们一方面要讲究创新,另一方面也应该尊重文化的多样性,力求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为建设现代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