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的散文

  公公走了,去往一个我们人人惧怕却又人人不能逃离的世界。公公的遗像端放在平柜上,慈祥的笑容像一轮温和的太阳,牵扯着每个儿女的心。

秋祭的散文

  患矽肺病三十多年的公公突然咳嗽吐血。从去年九月下旬到今年八月初,满打满算不足一年的时间,公公住院出院转院,几经折腾。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们将一个活生生的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照顾到一天天衰弱,一天天走向死亡。我们无能为力。孝心、爱心、耐心,什么心都不能挽留住他的生命,他安然而孤独地前往人生的最后归宿,留下一群肝肠寸断却不敢大放悲声的儿女围守在病床前。

  不许哭,谁都不许哭!婆婆冷静而严厉的呵斥,让每个泪眼婆娑的儿女都禁了声。让他轻松安静地走,不要让他放心不下,到阴曹地府都牵肠挂肚,不得安生。婆婆强忍悲痛,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公公呼吸微弱,血氧40,心率34,监测仪的红灯闪烁不止,那条代表呼吸的曲线像公公渐渐舒展的眉头,波澜全无,横成了一条直线。婆婆的手轻轻摩梭公公的脸,合上公公的眼,公公的眼角缓缓流出一滴眼泪。这最后一滴公公的眼泪,被婆婆揩在手心里,抖抖索索抹在了自己脸上。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可是相依相伴风雨与共携手走过一甲子的老夫老妻啊!

  我在病房与走廊上踱步。悲伤与死亡的气息让我惶恐窒息。弥留之际的公公在与死神做最后的抗争。他苍白的脸孔罩在氧气罩下,喉结凸起,一鼓一呼,发出滚雷般的声响。他的眼神灰暗、眼珠暴突,对儿女的呼唤,已做不出任何回应。公公的灵魂正在奔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顾不上看他的老伴和儿女们最后一眼。

  我也不想看公公最后一眼。以何种方式与公公诀别,与至爱亲人告别,我永远做不好准备。想起奶奶临走前那天下午,正在和小朋友做“人、枪、虎”游戏的我心神不宁,以至于一次次狼狈不堪地喘息在逃亡的路上。匆匆回到老家,奶奶于当晚去世,我躲在隔壁听进进出出杂乱的脚步,听亲人们的号哭,无声啜泣、泪如泉涌,却不肯近前去送送奶奶。有些痛苦宁肯想象,也不愿面对。我只想心存一些美好。美好的情愫和情感,是缠绕于精神世界的藤蔓,任何的物化与具象都是对它的侵犯和*。譬如赠人玫瑰的余香、依依惜别的目光。我愿意公公和蔼的笑、明澈的眼成为美好的记忆陪伴我的余生。眼睁睁地看着公公离世,这样的孝心与守护,于我太过残酷,充满了仪式感和绝望感。

  公公卧病在床将近一年,经历了秋冬春夏。每至季节之交,婆婆都会胆战心惊,在公公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的病情中日夜不眠。去岁年前,与父母交情甚笃、会推演八卦的张叔,在婆婆的'一再央求下为公公卜了一卦:闯得过四月闯不过七月,最迟立秋前后的事。婆婆对张叔的话深信不疑。那道一天天迫近却跨不过的槛促使婆婆一次次翻看日历。掐着时间与死神赛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倒计时,婆婆内心的煎熬无人能感同身受。

  公公最终没能熬过立秋。八月六号(七月初四),立秋前一天,公公在老伴和儿女们的守护下走了。他走得那么平静,那么坦然,没有丝毫的痛苦表现,以至于婆婆没当着儿女们的面掉一滴眼泪。婆婆说,终归是我送走了他……都不要哭,让他安安静静走吧。

  火葬公公,不是婆婆的决定,也不是哪个儿女的主意,是公公生前的选择。他俩都是河南人,十多岁背井离乡在山西安营扎寨,一辈子的时光也没让他们将根在山西扎牢扎深。生活在本地的外地人,是外人给他们贴的标签,也是他们骨子里的认识和坚守。在他们看来,五个儿女各自成家繁衍后代只是枝繁叶茂,却不是树大根深。他们的根在河南,在那个已经没有族人可寻的家乡。在山西找块地方土葬,于他们不是叶落归根,而是*、颠沛他乡,死了都在漂泊,没有安全感和归宿感。

  死了都是一场空,不如一把火烧了。公公说。

  婆婆于公公病重期间亲自前往挑选公墓。对“颐仙园”这个依山傍水、环境优雅、植被丰富、人文气氛浓厚的园林式墓地,婆婆甚为满意。回来讲与公公听,公公一副云淡风轻、心有所属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讲,墓地是另一个家,与生前居所相比,都是精神的栖息地,所不同的是,墓地多了一份入土为安的底气和对生命终极意义的释然和归宿感。病重的公公在挣扎,在等待;不舍的婆婆在挽救,也在等待。婆婆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和公公絮叨,不像谈死,而像谈生。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公公病死在医院。婆婆给公公穿上白色绸缎内衣、绛色夹袄、蓝色棉衣,目送公公的遗体推往太平房。婆婆神色里的安详、平静、淡定,不是从此阴阳两隔,倒像是小别,于凌晨微曦时送公公上班。再平常不过。

  火葬那天,婆婆再次郑重叮嘱:谁都不许哭,别将泪水粘在你们父亲身上……忍不住就别去跟前!婆婆的坚强与冷静让我落泪,婆婆不近情理的言辞里盛满对公公深深的爱恋。据听说,死人身上粘惹了活人的眼泪会灵魂不安,黄泉路上备受磨难。公公活着,婆婆心疼他,死了,更怕他受一丁点的罪。迷信的罪也不能受。

  穿戴整齐的公公被装进一个红色盒子(后来听工作人员说是环保棺材,用质地坚硬的纸板制作而成)。铺上金色的褥子,公公躺在摆放北斗七星样状的制钱上,右手握打狗棍,左手挎五谷杂粮手袋,盖上银色的被子,所谓铺金盖银。最后封上红盖子,用缎带挽三朵粉红的花。将盒子推进摆满鲜花的灵车里,轻音乐袅袅娜娜飘逸而起,打包了的公公像一件送给上帝的礼物,正在升往天堂。

  婆婆执意要送公公。司仪宣布遗体告别仪式开始时,婆婆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放心似的又走到鲜花环绕的公公的遗体前打量片刻,才在右首坐下。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心里也没有其他人。

  火葬场外哀乐持续、人来熙往,穿戴孝衣孝帽的来自不同的人家,年轻的、年老的绾条黑纱的死者照片被儿子或孙子捧在胸前,向这个明媚的世界展露最后的笑容——他们曾真实存在过。古色古香、敦重厚实的骨灰盒同样被儿孙们捧在怀里,那是死者告别生者即将的去处,人生的终结及归宿。理性点讲,这里像极了产房门前,生命的迎来送往,同样庄严,同等重要。

  经过四十分钟炼狱般的焚烧,公公化成了一具白骨。捡拾、压碎、装殓、盖上头盖骨、再压碎……装在骨灰盒里的公公依然顶天立地。

  婆婆止步于公墓的平台上,目送儿孙们举幡、打伞护送公公的骨灰一步一台阶融入绿色大自然中。儿女们大放悲声,长跪不起。我将奉姐姐哥哥之命草写的《祭父文》焚烧于公公灵前。追思缅忆,惟愿公*息,婆婆安康,儿孙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