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谷升金湖散文随笔

  湖水里的表叔,一歪一歪的。他用从表爷那里得到的要领,不断调整脚步,在瓷实的湖泥里踩出蓝边碗大的谷穴。从少年起吧,几乎所有的冬天表叔都在湖水里。多少年过去了,明亮冰冷的湖水将表叔磨得越来越短小,像是屋后的那把桨。

踩谷升金湖散文随笔

  从村子走向湖水,一路上表叔咕隆咕隆的响。表爷留给的牛皮裤,将人大部分装了进去,裤子僵硬地凹凸着,简直穿了一条满布着石块的湖沟,头被马虎帽黑糊糊地盖住。人更加短小了。表叔弯着身子推着腰子盆,趟过的灰白的湖面滚动出股股泥浆,像是湖水着了火冒出的黄烟。

  从春天来的湖水,大部分跑进了长江,擦着安庆城的边,望东去了。跑不动的,停在了升金湖里。北风推着湖,表皮结了层茧,那是冰块。破开的水涡卷着神秘的气息,一年里最冷的湖水给旋转过来,直面敢于到来的生命。这时的升金湖是刀刃,容易触动血和青幽幽的光。双手像脸一样憋胀得彤红,是冬天的冷压向了矮小弯曲的表叔。骨头发出的响声,常常让自己吓一大跳。寒冷穿透棉袄。寒冷满布在空阔的湖床,不是什么都能拒绝或抵挡。伸手吸气,可能被弄伤。鼻孔莫名其妙地淌血,好在随时能从棉袄上扯一团絮塞进去。湖水蓝得像火,灼烫和疼痛,都往手指上扎来。饥饿同样在肚子里燎烤。

  阳光像掺多了水的米汤一样寡淡稀薄。丢下大片深黑的泥土,湖水带着鱼虾退向了更远的湖里,鱼虾挣扎在一个没有多少深度和底气的局面里。天鹅野鸭大雁麻花花的一片,它们昼夜不停地叫着。在它们眼里,表叔的样子一定怪异可疑,它们更凶地叫喊着,尖嘴挖食着湖泥里一种叫雁钩的根实。夏天,东南风揉搓着满湖的水,雁钩长出的麻皮草给拢往了岸边,蓬松、宽长又翠绿。湖的美丽、神秘和恐惧都和它们有关。至今是个谜啊!表叔不明白,不起风不下雨,从草场回来的船离村子顶多百把米,怎么说沉就沉了呢?浓重凄切的呼救声,不一会就稀释在墨绿的暮色里。十三条人命全殁了,表婶就在其中。从湖里采回的湖草、芦笋、野菜还给了湖。落水的身体无一例外地网满了翠绿的麻皮草。邪乎的麻皮,好看的麻皮,是湖的发鬏还是湖的咒语?老人们都说,在湖里做事要讲规矩,一次带回过多的东西容易触犯湖怒的。

  和夏天比起来,冬天的湖水低矮瘦削又冷漠,就像表叔的影子或者兄弟。土丘和岛屿将湖水锯成一块块的,露出粗糙的岸壁,湖的深度和秘密被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村庄被推成了远景,羊虎头已在前面发青,东南边的苦莲沟只剩几棵稀疏的水柳,西北边的马个嘴成了一抹淡眉,后边的红崖晃动在水波里,整个河冲已经沉没在灰白的湖色之下。已经残破的湖,再次让表叔弄出许多窟窿。咬肌抽动着,表叔使劲地将足迹种植在向阳的湖底,热望蓝边碗大的谷穴里长出鱼来。表叔用心实施着他的欺骗,外小里大的谷穴,发散着表叔的体温和牛皮的膻气,两种东西在湖底快速传递。被冬天追撵的鱼群,有足够的理由找寻温馨的家园。一般的情形,在谷穴和游鱼之间,会插进一个晚上。足够的.暗黑和时间,让寒冷扩散的乌鱼、黄丫钉子、鲶鱼,回到谷穴里。那时的升金湖的鱼够多的!清晨,白花花的粉霜里,牛皮裤的咕咙声响得好几里外都听到,就像什么庞然大物在喝水。不用插上竹竿,表叔就能准确地沿着自己布下的足迹摸回来。

  表叔留下的体温,给谷穴上了一层釉似的光滑暖热。进入谷穴,活物触碰手指的喜悦立刻从周身漾开。窜动的暗流,同样激起手的热力。整个长湖的秘密可数可点了。千百次的来回,是一回比一回接近来回。多少回空手而归,那是因为并未切准鱼的活动或来回,或者说表叔压根没记住表爷教给的口诀。

  鳜鱼撞手了,手掌在水里花一样张开,冬天和湖水都在花里装着呢。从表爷那儿得来的手段是缜密的,只要进入谷穴,没有一条鱼能从空隙逃走。先是起劲搅着玉芦糊一般,冷不丁,手猛地回过来,鱼头给碰得实实在在。几个来回下来,五指的色彩和温暖改变了鳜鱼的姿态,它像找到了一种亲情一样地拢起了身上的刺。当欺骗进入尾声的时候,鳜鱼已经牢牢地抓在手中。摆动的尾巴划动了灰白的日光,湖水撩泼得表叔一身一脸,湖水冰凉零碎又热烈。腰子盆里击打出的愤怒的叭叭声,牵动着表叔的窃笑,窃笑像湖面的阳光一样苍白脆薄。

  一两寸长的鲫板子,应该扔得远远的,或者干脆不碰它。这是表爷留给的规矩。可是多少回,捏着小小的鱼秧子,扔不是留也不是。表叔长久地僵持着,像块冰一样地卡在湖水里。饥饿贫穷比死亡更频繁也更猛烈。大的鱼色要去换些肥皂火柴还有盐,久不见荤腥的灶头,锅铲的声音尖锐、空洞而滞涩。然而,哭声摇动的村庄里,表婶的面容是多么怕人的苍白。表叔遇到了平生最大的犹豫不决。马虎帽和牛皮裤围筑的只是一截矮小的湖堤,湖堤只能向一个方向弯曲,却不能挡住来自几个方向的压力或湖水。表叔的体温一点点地从五指上流失,又一点点地从活物上涌回来。嘴里哈出的热气,不再白乎乎地显眼。当他终于像个光了的热水瓶子,阳光照得多久,也没有暖过魂来。马虎帽是黑的,脸是红的。细细地看,表叔的眼睛也是红的,那里波动着比寒冷更冷的东西,鼻尖和胡茬挂着细长的黏液。表叔抬起目光,头顶汇聚起浅淡的草青色,日头快要溶进西边的柳影。翅膀和禽鸣在起起落落,湖床里飘卷着无数的生命的碎片。湖里的水真是少得可怜了,那些跑到长江的水,还会像天鹅大雁一样从天空里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