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的散文

  昨日去当地一处特色民居参观,这是当地*为发展旅游业而兴建的典型的豫西民居群——地坑院。这几处院子,院院相连,如同一个地下迷宫,不跟着导游,你一定会围着院子转上一圈才能找到出口。每个院子格局相同,但院子里的摆设和窑洞里的陈设各有侧重点。在其中的一处院子里,我意外地见到了许多童年时期的老物件,于是,那些沉睡在岁月深处的关于老物件的记忆都慢慢睁开了眼睛,渐渐苏醒过来。

老物件的散文

  【笨石磨,大碾盘】

  我们去的时候,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院子里尚有薄薄的积雪。在一处院子里,当院放了一盘石磨,我却对此熟视无睹,因为我对石磨的记忆已经没有了。要离开的时候姐姐说,那里的石磨,你看到了吗?我说有吗?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回去看一下。

  站在地坑院的窑项上向下望,一块砖砌的石台儿上,三块厚重的圆形磨盘叠放在一起,下面的一块大一些,上面的两块小一些。小磨盘一条直径上,与圆心等距离处有两个小圆洞。就这么简单。

  磨面粉用的,我有些印象了。可是粮食怎么放上去的呢。我问。

  姐姐说,小磨盘上应该有一个漏斗,把粮食放进漏斗里,随着上面两块磨盘的转动,粮食就被碾成细小的颗粒流出来。一次不够细,还得重复上两三次,才能变成细细的面粉。

  记忆在这叙述中被一点点唤醒,可是对石磨的工作原理还是有些模糊,心头便有些拥堵。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这石磨此刻能转动起来,重新回放一段那久远的如同黑白胶片一般的日子。

  我不知道石磨是何时开始在记忆中隐藏得无影无踪的,倒是大碾盘,还会有一些印象。关于大碾盘,有一首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插曲中有提到:

  山哟还是那座山哟

  梁也还是那道梁

  碾子是碾子

  缸是缸哟

  爹是爹来娘是娘

  这首被戏谑为废话连篇的歌词,我却极为喜欢,觉得其中韵味无穷。曲调也喜欢,碾子自然也被无数次重复地吟唱。也许有些东西,是要不停地被提及,才会保证不被遗忘。

  碾子,是一块大磨盘,加上一块大碌碡。碌碡极重,是短的圆柱。碾粮食的时候,用专门的套子套在驴的肩胛骨上,牵了走。驴子是要被蒙上眼睛的,不然它会看到碾子上的粮食,就不会专心工作——石磨大约也是这样,靠驴子的牵引工作。驴牵了碌碡,慢悠悠,一圏圏地走,直到把粮食碾成想要的细碎的颗粒。我其实有些不明白石磨和碾子的区别,现在想来,大约石磨磨出的粮食是粉状的,如小麦粉,碾子碾出的是颗粒状的,如玉米糁。是不是这样,真不知道了。原本,我对那些物件的记忆仅停留在童年,没有劳作的辛苦,只是些跟在大人后面捣乱的.好奇的片断。

  现在想,这样一圈圈的劳作真是暗含了某种生存的哲学。日子,不就是跟转圈圈一样的周而复始么?而为温饱挣扎的人们,就如同那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一样,除了生存,无欲无求。就比如我的母亲,她要为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忙碌,而这忙碌,必须从那一圏圈的碾压开始。慢悠悠地跟在驴子的身后,用一把高粱秏子(高粱穗去掉籽)扎成的小刷子一点点把碾子边上的粮食扫回去。驴子的性子真是太慢了,你打它一下,它快两步,便又慢下来。驴子走多慢母亲就走多慢,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却印证着那句无可辩驳的老话:欲速则不达。

  我读书之后常常会读到“自给自足”这个词,现在想来,其实一直对这个词很缺乏了解。什么是真正的自给自足?原来的农民的生活,那才是不折不扣的自给自足。用来裹腹的那一碗饭,必须从“锄禾日当午”开始,然后收割、打场、颗粒归仓,吃的时候经过淘洗、晒干、碾压或者磨成粉,之后才能从那一缕缕炊烟里飘出饭香。多少年多少代里,笨石磨,大碾盘,曾经磨厚了多少人手心的老茧,碾弯了多少人的脊梁,磨掉了多少人的青春,碾碎了多少人的梦想啊。

  可是今天,重新看到这老物件的时候,居然有一些怀念,有一些念想。是不是那样艰辛的日子里,也有着一些温馨或温暖的回忆?是的吧,比如母爱,如今跟那老物件一样,也只剩回忆了。

  【碌碡和辘轳】

  在窑洞里的宣传画上,见到很多碌碡的图片。有说明说,为了防止雨水渗露,窑顶要在雨天后碾压平整,因此每一个地坑院都置有一个碌碡。

  我在前面写碾子的时候提到了碌碡,那是一个短的圆柱体,两头有凹槽,两个轴子卡在凹槽里,和木框子连在一起,方便牛或者驴来拉。在我的家乡,碌碡可以用来碾粮食,也可以用来打麦子。收割回来的麦子摊开在打麦场里,晒干之后,就可以用绳子把牛套上碌碡,反复在麦秸上碾压,一遍一遍,直到麦粒全部脱落下来。这叫打场。这个场景似乎现在还很清晰。

  打谷子也一样。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一定听过两个词:打麦场和打谷场,不管打什么,应该都离不开碌碡。那个时候,家乡种谷子很少了,不过种黄豆很多。打黄豆和打麦子一样,必须有碌碡才行。那时,对农民来说,这笨重的物件是一种必须的劳动工具,从夏到秋,都用得着。

  冬日的农村没什么农活,那时又不时兴出去打工,那是少有的农闲时光。农闲时又没什么娱乐,农民便自己找乐子。其实他们是怎么打发那段时光的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有一次,看到一群人聚在打麦场上,有起哄的,有打赌的,赌那个虎背熊腰的邻家大哥能不能把那个碌碡扛起来——他当真给扛起来了,人们便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人们很羡慕他,因为那时,有力气,农活便不在话下。他家的老子很为他的儿子自豪,为那事似乎很得意了一阵子。

  不知有多久没看到过碌碡了,也不知那么笨重的物件后来都去了哪里,被派上了什么用场,或者早被遗弃到角落里了吧,反正,有几十年没看到过了。还有辘轳,也很久没看到过了。

  昨日看到辘轳,是在窑洞里,真实的物件,被单独摆放在土台子上——一个圆木筒子,带一个弯弯的把。好一会儿都没看明白,还是旁人说,是打水的辘轳。然后才注意到窑洞的最里边地上,摆放着一个带着支架、缠着井绳的完整的辘轳,心中一下子响起遥远的“哐啷啷”的声音,那是老乡们在打水。他们把井绳套在水桶的提梁上,虚扶着辘轳,任由水桶在重力的作用下*下落。虚扶的意思大约是要略略控制一下下落的速度。然后,等感觉到水桶里盛满水了,再一下一下地由里向外摇动辘轳把手,井绳便一圈圈缠到那个圆木筒子上,清凉的井水便被打上来了。村民们用打上来的井水做饭,也用它洗衣服——这在我看来,实在有些奢侈。不过,因为许多人愿意这样奢侈的挥霍井水,那井台反倒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所在。而井水,从来没有枯竭过。

  我的学生时代,村子里的两口井还都在使用。毕了业,我在异乡落地生根,城市里都用自来水,也便淡忘了辘轳和井。两年后回去,正赶上村子里通自来水,心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为父母亲高兴,从此他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地打井水吃了。但人就是那样奇怪,在生活质量日益提高的同时,怀旧情结也越来越浓,比如现在,我在想起辘轳的时候,总觉得没了那“哐啷啷”歌唱声的村子,少盐没醋的,了无滋味。

  这就是怀旧的美吧。没有新就没有旧,没有新,便无从激发出那种让人沉迷让人怅惘的怀旧情绪。一成不变才是真的了无滋味。当所有的辛劳都成过去的时候,那带给人身心疲惫的老物件,也成了一个过去美好时光的载体,它过滤掉了辛酸,只留下眷念。

  【八仙桌,太师椅】

  我们参观了几孔窑洞,其中一孔窑洞的摆设,类似于现在的“客厅”:一张桌子,两旁两把椅子,黑油漆已经斑剥陆离,露出原木的黄。这是我在当地农家见到过的典型家具组合,婆婆屋里就有。这让我想起家乡的八仙桌和太师椅。

  从前,家乡的房子一律尖顶,不管是茅屋还是瓦房。一般都是三间相连,正对着门的叫“当门”,类似于现在的客厅;两边分别开小门,挂着门帘,进去便是卧室。当门的摆设,大约是约定成俗的吧:对着门的墙壁上挂条幅字画,然后,一张大半人高的长条几靠墙放,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不留空隙;紧挨条几,一张八仙桌,两旁分列两把太师椅。整个堂屋的格局,规整,俨然。

  从有记忆开始,我家的堂屋里就是这样的摆设。八仙桌是黑漆的。是否是整张木头的桌面,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太师椅也许后来坏了吧,又重做了两把,没上黑漆,是木头的原色,有点很不搭调的感觉。

  也是从有记忆开始,常会见到父母在这张桌子上待客。家乡人待客,是极讲究的,尤其是坐次,主宾坐哪里,主陪坐哪里,都有讲究。太师椅一般都是给客人坐。记忆中,八仙桌曾经招待过住队*,招待过待哥如子的他的老师,当然也招待过亲朋好友,更招待过回门的新女婿。普通的待客,有凉菜有热菜,七八个菜差不多了;但办喜事、招待新女婿回门这样的酒宴,是有规矩的,先上满一桌,有凉有热有主食,撤下之后是流水席,有甜有咸,有菜有汤,一道道上。完了之后又是一桌凉热主食。八仙桌是有口福的,尝过母亲做过的各种美味,比我强多了。我通常都会和我的兄弟、我的姐姐躲在厨房里吃着永远一成不变的家常饭,眼巴巴指望着那糖醋鱼头可以剩下来一点,打打牙祭,不过总是失望的时候居多。

  那张八仙桌一直在用,一直到母亲去世,都还摆在老屋里。桌面和桌腿油漆早已斑驳,灰秃秃的样子,有些佝偻,一如年老的父亲。父亲是旧时代的文人,对八仙桌和太师椅应该是最有感觉的,那些物件和他也最协调、最相宜。我现在还能想起有些痴呆的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用手杖对母亲指指划划,叫着母亲的名字,说,赶快起来给客人倒水。我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过是回了娘家了,哪来的客人?突然明白父亲是自己想喝水了,笑说:妈,你给我伯倒杯水,他一定是渴了。我不去倒,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他只想劳动他的“老婆子”。果然,母亲递了一杯水给他,便不再闹了。

  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用手杖打人的样子,可真威风。我有时候想,老祖先留下来的可真是好东西,那份讲究,便颇耐人寻味。只是到了后人的手里,慢慢地不再受重视,被淘汰也便成了必然。比如八仙桌,一般新屋里都不再添置,当然也不再需要太师椅。而变成一张小方桌。唉,太师椅;唉,八仙桌。

  现在,老屋一把锈锁,满院荒芜,八仙桌和太师椅还在老屋吗?应该是吧。别人也没人会拿去用,因为它实在和新的家居太不协调了。那么,被弃之后,定是寂灭,这个,毫无疑问了。

  在那里,我还见到了几把镢头,是挖掘硬的泥土用的;还见到了夯土用的工具,我不知道叫什么了。把它们摆放在这里展示,意喻自然不言自明。一把镢头,一把夯土器(我权且这么叫它),一处院落,想想都让人感叹。这些工具,童年时都是见过的,家乡人也这样,用它们挖地基、夯土墙,建筑遮风挡雨的窝;还见到了盛粮食的旋子(用一种什么草编织成长条,然后一圈圈地绕成一个圆形的容器),盛水、盛面的大瓷缸,还有喜气洋洋的脸盆架——这曾是一个时期闺女出嫁时的陪嫁之一,还有古老的风箱……看着这些老物件,仿佛看到曾经的日子在出嫁队伍的吹吹打打中、在这风箱的“呼哒呼哒”声中红红火火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