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上的夏夜散文
枕着陶片过一个夏夜,是未曾有的清静、清幽、清爽、清心。
首先得感谢山。是山点着头,把烈日请进泥土的。我在坡塄上仅转了半个身子,黄昏已姗姗而来。风轻轻一摇,一团团紫釉,把我濡染在夜幕里。
也许这是天意,注定要我留宿一晚。
与一堆陶片相遇,是缘。与陶片砌起的村庄相遇,是分。陶片也好,村庄也好,我作为一个过客,只觉相见恨晚。
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时,目测山路只有五百米,走来却在八百米开外,路形很像山里人额头纹里的故事,曲折颇多。不过路很有底气,它一曲一伸,就将夜色冲个豁口。只听咯噔一声,一地陶片扛着阵阵横飞竖溅的狗叫便拱在我脚下。不远处,从陶片上冒着炊烟和灯火,像村庄的眼睛镶着村庄的门。此刻,只好想马上借到一处归宿,歇一歇脚。因为我知道这里没有旅馆,只有好客的乡亲。我看见一位老伯从半扇门缝挤出,吆喝几嗓子,狗立刻不叫了,卧在朦胧中。
敲开老伯的门,我鼓了很大勇气。进了屋,乍一看,还以为是传说中的画面。墙壁,地面,连灶台都是用陶片垒的。不规则的陶片,无形胜有形,之间镶满了粗糙的弧形时间。
一碗麦仁汤,一卷菜烙馍,蘸着蒜汁,吃罢已九点。老伯从另一个屋里拿来铺盖,请我上房顶休息。
这是个连着半架山半道坡的大屋顶。老伯说,这是数十座经过千百年窑变而成的半个村的古民居,房子里住的是同宗。按照世俗,房顶用陶片或陶盆制作成的篱笆似的米把高的墙体,是每个小家庭的分界线。我闻见从不少陶盆里散发出花与菜的香气,很浓。墙与墙之间,有人在讲故事,有人哼歌,有人唱曲儿。他们用小木棍儿敲打着陶片,那声音听着不大,而在山谷回荡起来,像远古的驼铃和车轮声,幽远而亲近,能把人带入深深的情思中。
老伯在前沿处扫出一个平台,擞开铺盖说:“睡着可美!”我摸了摸,平台也是用陶片铺的,凉丝丝的。
我躺下坐起,坐起又躺下,不知反复了多少次,逗得老伯抿嘴发笑。
我自觉这夜要失眠。
枕着陶片,沐浴着山村夜风,尽管我有点担心蚂蚁或蝎子半夜来骚扰,但静美的夜空撑满我的'双眼,梦游一样,唯恐一丁点景色丢失。
不知是几点几更,山村静了下来,月亮爬上树尖。风忽忽闪闪,晶莹的月华顺树流淌,哗啦啦流到陶片的罅隙里,渗进我的心扉,连同我童年院子里的记忆和梦,一个不留神荡涤得吱吱咛咛。这一刻,我想:爷爷和父亲以及许多邻居当年赶着牛车用粮食换缸的地方,是否就是这儿呢?那些史书上记载的经过万山湖、黄河渡口及汉函谷关古道,运往各地的陶器,是否都出自这儿呢?
心情漫过月亮河,接着去捋一树树、一串串星星。当满把在手时,我发现星星突变,它似春天里珍珠般的槐花,它似秋天里玛瑙般的桂花,它似冬天里钻石般的雪花,它似生命中白玉般的心花。
放下臂腕,搭在房檐上,不知谁家的蛙声轻轻跳到我手掌上,一蹭一蹭,蹭得我思绪痒痒的,好想一下舀起,泼给月亮和星星,还有陶片四周看不清的庄稼。
也许云朵嫌我太兴奋,黎明时分,它化了几滴雨落在我的枕边,发出嫉妒的声音,叫我思索不已。
一群鸡在树上探着脖子俯拾雨点,我站起来,帮它们捡。眨眼间,雨点已粘住整堆陶片,似粘住一堆历史,很重很重。而我,很轻很轻。我知道,曾经激情燃烧的年代已远去,留下的只有陶色灵魂,不过我相信这些灵魂还会燃起一窑窑火焰,把雨点熬成蜂蜜。
稀稀拉拉的黎明雨,敲打着陶片,给这个夏夜奏出了完美的尾声,使我感受到这个夜晚滋润得如这村庄一样的名字——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