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半的散文
旧金山的美在于她的沉默。穿行在众多小丘之间,起起伏伏,高低有致。道路上的房屋高度受限,乖巧地镶嵌在左右倾斜的坡上,呈现一派整齐划一的队列。这日驱车驶过,忽而领悟到这座城市的特别之处——沉默且自然而然。是什么样子,就给你看什么样子。好的毫无保留,坏的也一览无余。
后来在路之尽头迷宫漫步,再一路从十六大道层级石阶狂奔至城区,沿高处螺旋下降。海域与金门大桥,红杉与云雾始终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似乎不管走到哪里,思绪飞落到天际,都必将被它们阻碍。眼鼻相观一阵后,一个句子涌出了心田:“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谁说不是这样呢?彼时出租车一路往高处攀,这几近垂直的坡度,铺出一道又一道褶皱,空气也必将在此雀跃不已,如孩童立坐翘板两端,被这波浪掀起放下,随着地势升降。而即使带着痴然眺望的双眼走得再远,也无法身随疾风,几阵徘徊后穿越绿水青山。
登高望远,似乎是普遍性的规律。我说普遍,意在试探人类共有的情怀。当日如己,即使被山风吹得无所适从,仍不忍舍弃一时一瞬立于高处的欢喜。也许是因为常态下人无法脱离地面,每逢居高临下的时刻就分外珍惜罢。想见天机,俯瞰脚下芸芸众生,也如窥见自身命格。却也不可望得过久,以免不小心生出振翅飞扑的心思,错觉竟可为不可为之事。譬如,顺着这笔直的阶梯一直往前走,走到深处尽处,而不知止。
这份沉默,或者静谧,或者随性,正建立在山与海上。因此我借重力一路蹦跳下此地时,望不见山海,但若知晓他们隐形在远处,心内便安。
尚不知有多少事是自欺欺人。于己偏安一隅,与人世相交相近,便易遁入狭窄的角落。早些时候在伯克利校园闲游,误入一间音乐藏书馆。我只身到陌生之地,便有个习惯,将自己当作是该地一份子,就像一个急于窥视乾坤的外人,又生怕他人识破我这拙劣的伪装。但如此怯懦且惴惴不安的灵魂,终不觉定、更难矫饰。所幸此间没有被拒之门外,便信步踱入这座建筑,翻开一本法语写成的乐谱,也得了一些意趣。这些细微的时刻,与饿其体肤并存着,使这个无所适从的人在书的包围下获取了几分宽慰。
也经过萨瑟钟塔,是大约九十年前一届学生合力赠送之礼。这样伯克利的全貌也尽收眼底,乃至远处的金门大桥在海雾中影影绰绰。并不是晨雾,因早过了午时,大概因着这海湾与密林,与随时席卷的风,空中总有缥缈流霜。还有曾举办过众多常青藤比赛的体育馆,门前交通蜿蜒曲径,高台修葺透明屋顶。最后到了纪念*言论运动的咖啡馆,买了青酱意面与印式奶茶,沙拉还过得去,奶茶味道甚淡,一喝便觉出太多水分与粗劣的砂糖加成,并非鲜奶油与茶叶相合。也罢。
因从伯克利到岛上要一个小时的功夫,只好在路上与Lyft司机堪堪聊起天来。我自是因所从所读专业之新冷,每当他人或寒暄或好奇问起所学时,内心总有几许不耐,或是落不到实处之隔靴之痒,但听得多了也不烦计较,相投时多说几句,兴趣缺缺时便含糊带过。这几日心情倒是不错,而遇到相询之人也均是领悟力强天资过人。比如这位全职司机Leslie,她对语言学的了解及兴趣包括词是怎么构成的,词与义的关系是何时、如何形成的,比如为什么英语中的猫是cat,狗是dog。她居然没有开始就问我会几种语言——一个老生常谈的误解。一般这种时候,我惯用的解释技巧只是说我们可以直接研究任何一种语言,而不需要掌握那种语言。因为语言学家所做的事是解剖,每一门语言都可从语法、读音,语义与语用等角度来逐一展开。
谈起她的经历倒是颇具奇异。Leslie本职为医药管理、处方核对,后来恰巧在*中工作过一段时间,与犯人接触了两年,主要任务是追踪他们的背景,为他们做心理辅导。她只说,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她时而为母,时而为子,时而为师,又时而为友。只是一丝非常细小的善意,就能使囹圄之人思之念之,像渴求一份精神寄托一般,觉得还有人愿意伸出援手,甚至是记挂着他们。她说她的一项日常是给那些囚徒开其中一道隔绝了外界与内部的门,有人会停下来,只为了跟她说说话,而另外的人就会认为他们在调情。许多人和她求过婚,说要与她组建家庭。看吧,都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她能理解,我想我也能想象这些人百无聊赖的,在身心压力下不自禁的心理活动。但Leslie也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她曾被这些犯人的情绪带跑,也曾经和一个犯人走得很近,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面对他们千疮百孔的心灵,做不了什么。她说,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出去,结果是几乎不可能。而且等到他们习惯了里面,甚至还有主动制造麻烦加刑留在*里的,因为丧失了在外重新立命的能力与精神。我没有异议。又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篇文章将读博与坐牢两相比较,初读某些状态确实几分相似,但我仍然觉得荒谬。读博与其说是坐牢,不如说是用一副毫厘必究的精神图景困住了自己,在长久的孤独与自给自足中,只因前面一点柏拉图火把透出的微光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化身飞蛾,向着温暖再近一点。这是建造自己的居所,从一点陶土的毛坯胚子,慢慢添砖加瓦,精雕细琢设计,最终成型也许只是某日水到渠成。可这块方寸之地,却要成为一生栖息的场所。
说到底,这是一个逐渐看清自己,将自己妥善放置的过程。
前两日拜访的是葡萄酒庄与红杉林。
我对酒的兴趣似乎从大学毕业后就减弱了,但是被友人L拉着,就跟着去了纳帕山谷,一个坐拥众多葡萄酒庄的.小镇。去得匆忙,后来挑到一家不要求预约的Robert Mondavi酒庄,跟着向导走了一圈。现在是夏天,自然不是葡萄丰收的季节。因此一路上入眼皆是绿色,青涩的葡萄仍是挂在矮架上,又小又密。听友人L说,用来酿酒的葡萄和用来入口的葡萄往往是不一样的品种,酿酒葡萄一般个小皮厚,味道酸涩,与水果葡萄正好相反。因此葡萄并非攀援在高大的葡萄架上,而是一簇簇半人高度,像极了灌木丛。这家酒庄的创始人是斯坦福商学院出身,庄园里除了葡萄还种了玫瑰,L说颇有中世纪教会玫瑰之名的氛围,也许主人信奉的就是那一套名实之争吧。安置酒桶的地窖外围爬满了地锦,往里走便与外面的暑气是两重冰火。酒桶大约比三个人叠起来还要高,需几人手牵手合抱。用以分装酒瓶的小酒桶就袖珍多了,看着和普通的水桶别无二致。不过听向导说,这些木桶都以特殊木头制成,均是进口木源。
坐在品酒屋里,喝了四种酒。原是三种,然而因那天温度太高(我后来一查达到了四十摄氏度),在品第一杯FuméBlanc时,火警猝不及防地拉响了。于是作为补偿,回来时我们就多喝了一种酒,它也自此成为我最喜欢的酒。Moscato,一种甜白葡萄气泡酒。L也高兴地说他找到了新的“肥宅快乐水”,我无言以对。但得逢佳酿,谁说不是令人欣慰的喜事。说回Fumé Blanc,用以制作的葡萄品种SauvignonBlanc中文译为长相思,后来一想,难道是因为越品越酸,正如情人挂念远方所爱,愈思愈涩,却还甘之如饴?另外两种酒分别是黑比诺和Momentum(中文名为动力干红)。晃一晃酒杯,黑比诺便散发出丰富的果香,隔一会等它沉淀下去,又能闻到极淡的烟草香和肉桂气息。Momentum由梅洛和赤霞珠两种葡萄以二比一的比例制成,是一款非常神奇的酒。它的香气似乎比黑比诺更加馥郁,入口却淡如鸡肋。然而佐以餐食,它的甘醇便如朗月乍现水面,瞬间将之前食物味道冲刷得一干二净。
午饭也是在这座小镇上吃的,一家名为“中情局”的餐厅,其实只是缩写和CIA一样罢了。这家的食物还不错,除却油腻了些。主食我要的是炙烤鸡肉配烤芦笋,鸡肉被柠檬腌得恰到好处,芦笋和的是海苔酱,再撒上奶酪片,居然意想不到的美味。L反复强调,这个厨子高阶技能都修满了,唯一油盐放得不好,就毁了大半。饭间还聊起了乐器的难易程度,中西餐的技法区别,等等,倒是也相谈甚欢。
至于红杉林,去的那天风刮了一整日。进山时盘山公路崎岖蜿蜒,遥视天穹时,山顶总是朦胧,行车人便仿佛踏着云海,左支右绌。最后终是将车停在了一处峭壁海滩。这片海域与圣迭戈的海洋不同,颜色是极淡的蓝,水天在此真正连成一片,几乎看不出过渡的痕迹。下午乘摆渡车往返,终于深入腹地。目之所及皆是高大参天的水杉,如此生机勃勃地、满怀温柔地,将地上的熙熙攘攘凝视。亦或是默然不语,笑看游客逡巡周遭,生怕惊动旁侧的绿野精灵。L时而停下来观察思考很久,问他缘由,却踌躇难对。后来回答在思考农业化的成因,不知是这些自侏罗纪便一直存在的植物给予了人类播种的灵感,还是它们偶尔聚众爆发的一次丰收赋予了人类丰富可取的资源。似乎所有的生命,或者说存在,都在遵循某种隐形的规则,但是规则是什么,我们仍一无所知。我听了,竟不知这是否还是考古学的任务或是哲学的任务了。也许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犹恐不如芸芸刍狗。
昨晚正好在读《万物静默如谜》,辛波斯卡在领奖时的发言真让我豁然开朗,时日久了,心长了茧,逐渐深信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她却点醒了我,每一个人都是日光下的新事啊。你即将写出来的东西是崭新的,世上还未有过,正如知交还未相逢,游戏不曾结束,难能可贵的大概是每种存在试图留下的轨迹。
虽然更多的时候,际遇只是遗憾与错过。就如我刚到奥克兰的那天晚上,饥肠辘辘仍坚持看完了整个奥克兰加州博物馆,出门时以为能大快朵颐,却眼睁睁看着一辆接一辆餐车关窗、灭灯,毫不留情地排队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