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记忆麦香
记忆麦香
楼下一隅,草黄花衰,无人问津。有心之人便撒麦粒许多。那日得见朋友,她手持麦穗七八枝,问我可食?我笑曰:青青之稞,何粒可食?她反而笑曰: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翻开页面、日历,“小满”二字映入眼帘。时光如流水,于轻盈中便进入了“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的时节。空气中,也开始弥漫出淡淡的麦穗青乎乎的幽香味。记忆中,最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那第一声清脆的布谷鸟的啼叫声。在一个无意识的清晨里突然而又惊喜地听到那一声叫唤的时候,我便开始莫名地兴奋起来,愉悦而欢快起来。
布谷鸟一叫,就说明麦子快要熟了。麦芒开始变得坚硬、刺手。麦壳则变得圆润、饱满起来。萦萦索索的小花漾满了整个麦穗,这并不太引人瞩目的麦花,却把整个季节都染成了金黄色,这是成熟与收获的象征。于是,我们又俗称收麦子为“麦秋”。
这是父母一年的期盼,每到这个季节,往往天还没有亮,于朦胧的鸟叫声中醒来,便会听到母亲霍霍磨擦镰刀和敲打锄头的声音。父亲则一大早就会去村外不远的小沟里收割蒲草。麦秋之际,蒲草就成了村里人的抢手宝,把它们晒干了再放在水里浸泡,然后捆成个拉到麦地里拴麦秆既方便又实用,还可以节省下一大笔费用。除了准备捆麦子的草绳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拾掇打麦子的场院。印象中,用的最原始的就是辘轳,一种长圆形的大石头,中间有一个柱形的圆洞,用一根铁棒从这头穿到那头,在从前面拴好牲口,围着场院一圈一圈地滚压,但在此前一定要先在地上洒些许水,才能保证效果更好。直到把土压得又结实又明亮的时候,准备工作就算是做完了。自家弄自家的,最后连起来便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广场,只等着黄澄澄的麦子被运进来了。
这时的天气往往已变的闷热起来,空气中流动着各种各样的花香、草香。人们开始忙着奔向各自的田地。牵着牲口的、赶着车的、推着东西带着孩子的,匆忙之中从不忘与往来的乡亲招呼。朝一个方向去的,干脆并排着边走边聊,聊到好处便咯咯地笑起来。看到大人们开心,我们也跟着高兴起来。随即,这个季节也变得像过年一样的热闹。人们心中的幸福如同流溢空气中的香,已是难以自抑。
记得那时,我最喜欢的便是自家到麦地的那条小路,虽算不上曲径通幽,可也蜿蜿蜒蜒好几里地。途中要经过一片芦苇荡、蒲草洼、莲花池。路过时,芦苇荡里面会有许多的翠鸟飞出,体态轻盈、小巧玲珑,回眼望去,细细的芦苇上全是它们精致而又结实的窝窝。我们总是掐了最嫩的芦苇叶做成口哨,一边吹着一边赶路,有时候还会索性骑上牛背,像极了古诗里面的牧牛童子。蒲草洼就不一样了,要想折到那里面的蒲棒棰,非得到天旱时才行,雨水多的时候是不好下的,里面最多的就是绿色的青蛙,冷不防的就会跳出一只来吓你一跳,成片成片呱呱地唱着。最是那迷人的莲花池,绵绵延延一直伸展到麦地的一头,池中五颜六色的荷花齐头开放,姿态惟妙惟肖,婉约大方。池的*有一条隆起的小路,被密密的荷叶所遮掩,每当这个季节到来,我们总喜欢穿梭在池中采荷花、摘莲子、摸鱼儿。小鱼儿则习惯成群结队地游到浅水里呼吸新鲜空气。这可热闹了岸边窝着脖子休憩的水鸭,嘎嘎地叫着跳进水里面去了。而我们也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误入了藕花深处”。
我们家的场院就在这荷花池的岸边,忙里偷闲的时候我就会躺在软软的麦堆里,静静地享受这一切。
收麦子最主要的任务是脱粒。最害怕的是在脱粒的时候正巧碰上下雨。场院里的麦子堆得像小山似得,一座连着一座。可这个季节偏偏就是个雨季,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所以家家都争抢着能快点排到自家。一个队里有两台脱粒机,不管轮到谁家,夜里也要赶紧起来工作。要不然就好久都排不上了。我就经常在睡梦中被母亲叫起来干活,这个工作人手少了做不来,父亲永远是家中的主力,负责续麦子,这个活不单危险而且特别的紧张,一旦不赶趟,其它的工作就都得停下来。所以父亲是最累的。母亲负责运麦子,为了保证父亲的高效率工作,母亲也是不得停歇半刻。其他的叔叔伯伯就各自分工,挑穰子的,剁垛的,各司其职。整场麦子打下来,都得靠大家紧密的团结和努力。虽然我的任务只是收收粮食,可同时这也是最主要的事呢!也是最苦的工作了,收不迭的话,麦子就全堆地上了。每次干完,浑身都痒痒的,连鼻孔里面都是黑黑的灰尘。不过这时人们总可以松口气了,毕竟粮食已经进了自家口袋了嘛。
为了奖励我出色地完成任务,母亲总会端一碗早已放在树荫下晾凉的绿豆汤给我喝。喝完我就会汗流浃背地跑向水池,尽情地洗个痛快。
麦子收完了之后,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捡拾地里遗落的麦穗。
这可是个苦差事,做起这件事来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这是要考验一个人的毅力的。遗落的麦穗总是横七竖八、零乱不堪地散落一地,要想一根一根地捡起来,还真得费不少劲呢。为了防止半途而废,母亲总是采用比赛的方式把我们划分成三份。母亲在最左边,奶奶在最右边,把我放在最中间是为了怕我不分彼此,误捡了邻居家垂过来的麦子。俗话说做什么就得像什么,腰间系一包袱,头顶一草帽,再热也要穿布鞋,不然的话脚就惨了。所有的行头都准备好,比赛便开始了。从地的这头到那头,中间有二里的路程,抬头看看不远处的目标,我决定稳下心一定好好地把这件事做完。成竹在胸,剩下的就是脚踏实地的大干一番了。
麦地由东向西,麦垄自然是依势而行,并排而立。可再看看那麦穗,却似乎是给整个大地盖了一张密密的网,左右前后全是乱七八糟的一片,活像摆好的 “田”字。这情景,我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了。绿绿的玉米苗已经从枯干的秸秆中探出头来,一不小心就会伤了它们。我开始变的急躁,为了求快便这一把那一把地抓起来,不一会儿包袱就满满了。 这时就听母亲在前面呼唤:
“慢一点没关系,别急,一定要拾干净了。”
话音传来,才发现母亲早已落下我一大截,最可气的是奶奶也赶在了我的前面。而我捡过的地方真是不堪回首。我心烦气急,索性不干了。每次总是母亲最快,母亲无论做什么从不瞻前顾后,一旦决定了就会踏踏实实的干,而且做就一定得做好,所以母亲捡的又快又干净。奶奶是一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裹着小脚,穿着大襟衣,盘着疙瘩揪,一看肯定要落后了。可没想都干起活来也是又麻利又干净。说起拾麦穗,奶奶好像特别的情有独钟。时光倒回四十年以前,奶奶繁华正茂,却赶上一个饥荒连绵的年代,粮食对人们的重要可想而知,经过那个时代的磨砺,老一辈的人更懂得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这粒粒皆辛苦的口粮,怎么可以随意的丢弃呢?所以她们总是会很认真地捡起来,再仔细地摊在路面上让过往的车辆辗压,然后小心翼翼的收进簸箕,轻轻地扬去里面的灰尘和杂物,晒干、装进袋子。奶奶曾说这就够两个月的生活呢?也难怪,我们是怎么也体会不了那种心境的。这满地狼藉的麦穗,简直就是一种负担,看得我眼花缭乱,直冒金星。可从内心讲,我也不愿意应了母亲那“半途而废”。 再说,如果连这点耐心和毅力都没有的话,又怎么指望日后干其它的事呢!所以我定心忍性,从头再来。如此而过,虽然每次都以比赛失败而结束,心里却没有那种应有的失落感,反而是多了几许安慰。
其实在整个的麦收季节,最重要的.是割麦子。“割”为始,开始收割了,后面的工作才陆续而来。说起割麦子,应是苦中之苦的劳作。那时的麦地通常是两块拼在一起的,加起来有二亩多,这在我们村算是大地了,乡亲们都喜欢这样的地,不七零八落的,劳作起来也方便。每年的麦秋收割主要的劳力是父母,还有大伯,我和弟弟只能赶赶牲口,捆捆麦穗,做一些无足轻重的活。天刚蒙蒙亮,暮色像雾气一样消退,父母便开始下地了,这时的麦子被夜里的潮气打的酥酥地、软软地、也没有那么的刺手,是比较好割的。一日之计在于晨,一点没错,早上的工作效率是最高的。
早饭后的时光,就没有那么的好过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黄灿灿的麦地,没有一丝风吹过,炙热的光熹得睁不开眼睛,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点着了一样,烤的脸又烫又痒,不大一会儿,就会起一层小疙瘩,红红的、好难看。这时父母总会抬起头,用衣襟擦擦顺流而下的汗水,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孩子,好好学习,一定不要像我们这样吃苦受累,没年没月地,将来有出息了,你就不用干这种活了”。
是啊,我怎地就不会这样想呢?想我们家那姑表妹,每次打城里来都是花枝招展的,那些的衣服我连见都没见过,她也不用每天被晒得黑黑的,简直让我羡慕死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生活呢?
劳作了一天,最期盼的便是晚上。当红红的太阳逐渐被暮色分解成一片黄色的时候,于麦地的那一头洒下来,麦穗便泛起金色的光辉来。掐一把麦穗自手心里揉搓,青青的麦皮便随风而去。留一把软软的麦粒在嘴里咀嚼,温润而香甜。或者是拿回家,叫母亲烧了吃,袅袅炊烟中便升腾出浓浓的麦香味。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都会捧一把于村里的大街小巷相互品尝、赠送。于晚风的清凉中,皎洁的月光下,谈论着农家的家长里短,麦收情况。母亲则喜欢抓一把烧好的麦子放在手心里,吹了又吹、拣了又拣,生怕遗留的麦芒卡了我的嘴。而我则总是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来跑向胡同口的伙伴家……
红红的太阳、黄黄的麦地、辛勤的父母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记忆。我喜欢在那样的画面里去感受突然发现麦根里面藏着一窝小鹌鹑时的惊喜,或者不经意间看到麦稍上面行走如飞的小黄蛇时的惊恐、亦或是不小心踩到躲在草丛里面的小青蛙时的无助。无论是什么样的感觉,总少不了幸福的滋味在里面。
这幸福,岂是我那洋气十足的姑表妹可以体会?
可是,人一旦长期生活在幸福中,便会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的,别人体会不到。别人的,自己却向往着。向往着自身以外的世界,自身以外的所谓的遥不可及的理想。于是长大了,我便开始逃避、远离。远离那些本就不该是我应该干的活。我会提前或者推后几天回家,尽量地去躲开那几天的劳作。慢慢地,它们逐渐淡出我的生活。我为此而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再不用去过那样的苦日子。庆幸自己没有让父母失望。可到现在再回头想想,这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庆幸?这是和我一样生活在这个年代的所有年轻人共同的庆幸。我们结束了老一辈人的农耕时代,进入了快速发展的工业时代。那曾经急于摆脱的辛苦劳作,已变成了一种闲暇时的修身养性,生活中的奢侈享受。
又是麦收季节,又是朋友送来麦穗,浓浓的麦香不仅牵起了我回家的念想。于夕阳中,踏上归路。很远,已见炊烟袅袅,父母依旧在忙碌。房后铺了半地的麦穗静静地沐浴在月色中,不多,但却香远益清。这是父母半辈子的情结,怎可轻易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