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竹子》

  摘要: 有一年冬天,现在我已经能够回忆起来,天快黑了,妈妈抱着我,来到外公家,还没有吃饭,她又说要去看外婆。然后抱着我往山上走,在一片大竹林里,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那时外婆还没有下葬——有可能是经济原因,有可能坟地的风水原因,又说是日子很难选,所以只是在棺材的外面包上稻草,搁到自家一块地里……

散文《竹子》

  在中国,喜欢竹子的人很多,有文人雅士,有达官贵人,也有穷儒白丁,尽管身份有所差异,对于竹子的看法有所不同,但喜好之情是相通的。老婆当初要嫁给我之前,提出过一个要求,让我为她画一幅竹子,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出原因,喜欢就是喜欢。

  唐宋以来,竹子似乎已经成为中国文人抒发情感的一个载体,至明清更甚,以竹喻志,表达一种人生态度。最著名的要数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了,“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他的竹子笔墨清奇,枝节分明,同时因为融入其人生体悟,更觉出画者本身品格的高洁来。还有一位画竹名家叫夏昶,明朝人,当时有誉云:“夏卿一个竹,西凉十锭金”,可见其声名早已远播塞外,每每抚读夏昶之竹,金玉之声不绝于耳,其清其纯,无以复加。在更久的魏晋时代,竹子就已经受到文人骚客的偏爱,倘若没有竹子,又哪里来的“竹林七贤”呢?那个中国历史上最*,最张扬,个性最解放的时代里,士人们雅聚竹林中,斜倚清风下,曲水流觞,谈诗弄琴,何其乐哉。与竹为友,心旷神怡,无怪乎右将军王羲之能在茂林修竹的会稽山,为我们奉献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然而,此时我想说的,并不是中国书画或者文人传统,在生活中,竹子与我们的交往同样频繁。尤其是前些年,那时筷子还大多是竹制的,家里还有竹椅竹床竹席,农村还有竹耙。夏天里黄昏时分,太阳一落山,大人就会把竹床搬到外面,吃过饭,一家人或躺或坐,手中一柄蒲扇,小孩子出去抓萤火虫,累了跑回来,躺到竹床上数一数星星。那时夜空明净,星星很多,不像现在。竹床也有讲究,愈是年头久的越凉快,因为睡的次数多,汗水都渗到竹肉里,颜色也变深了,竹的表面更加光滑。虽然这些东西都很平凡,而且大都做工粗糙,但毕竟也是生活所需,倘能碰到一把有年头的竹椅,上头刻两句好联,那也是别有味道的。

  我的外公还有一个宝贝,是个竹烟袋,一尺多长。烟袋头和烟嘴处包上铜制的皮子,黄灿灿的,烟杆上挂一串红穗子,搭配起来很是巧致。这样的烟袋平时是不抽的,只有出门走亲戚的时候别在腰上,挣面子吧。在家的时候,大都抽那种没有包过铜皮的,这种烟袋比较普通,就是随便找个老竹根,凿个洞,再将里面的竹节戳穿。当然,说起来简单,要做一个也并不容易,我曾经多次试图挖一支能做烟袋的竹根,但一直没有挖到,因为根在土里,没有经验,哪里摸得清楚。这个遗憾一直保留到现在。

  烟丝也是外公自己晒的,每年他都会晒很多,收起来。有好几次过年,我听说他提着篮子,跑到其他村里,挨家挨户去卖。其实也卖不了几个钱。这种烟很冲,我曾偷偷地拔过一口,呛得眼泪外流,等我学会吸烟的时候,又拔过几口,虽不会流泪,但其味道之重,还是让人印象深刻的。

  点烟的草我说不出名字,晒干以后编好,挂在屋梁上。这种草燃烧的速度很慢,跟蚊香差不多。几个老头坐在一块闲聊的时候,常看到他们每人手上抓一根,揪一小撮烟丝,塞在烟窝里,点着,使劲吸一口,有时还没吸完,又补两口,但是,千万不能再吸了,再吸就会把烟灰吸进喉咙里。去烟灰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鼓起腮梆子使劲吹一口,另一种比较文雅,烟灭之后,歪在鞋底上磕两下。

  看外公吸旱烟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在晚上,山里面天气凉爽,即使是夏天,还要盖被子。关灯之后,我躺在背窝里,外公坐在床沿,能看见他的侧影,很老的影子。四周都很安静,他悉悉索索地摸到烟袋,擦一根火柴——这时侯是用不上点烟草的,稍后,听到烟袋头磕在桌脚上的声音,侧影转过来,给我掖掖被子,方才脱衣睡下。

  我可以跟外公睡,从小学一直到中学,只要放假在他那里过,因为外婆早就去世了,在我不到两周岁的时侯。那时我还没有记忆。妈妈说,外婆很疼我,有一回,我的头上长了疖子,外婆炖了一条大蟒蛇,吃过不久就好了,以后再不复发。但我始终不能记起外婆的样子,她有多高,多胖,去世的时候,她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照过,某种意义上说,外婆于我只是个虚拟的称谓,可能她爱我,但这种爱就像一撮空气,明明在你四周,却总也无法握住。

  有一年冬天,现在我已经能够回忆起来,天快黑了,妈妈抱着我,来到外公家,还没有吃饭,她又说要去看外婆。然后抱着我往山上走,在一片大竹林里,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那时外婆还没有下葬——有可能是经济原因,有可能坟地的风水原因,又说是日子很难选,所以只是在棺材的外面包上稻草,搁到自家一块地里。

  妈妈让我跪在地上磕头,说一些保佑的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就爬起来,趴到稻草包裹的棺材上,放开嗓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什么伤心的事吧,她这样哭着、趴着,旁若无人的样子。在我成年以后,问起母亲这些事,母亲只是说,她很想外婆。我猜可能是父亲当年太年青,一些生活琐事上不知道谦让一点吧。

  当时我跟妈妈说,我要回去,妈妈不理我,只顾自己哭,这时侯,有一阵风穿过竹林,我记得很清楚,竹叶沙沙地响,象一队人在林间跑步,还有几片枯黄的竹叶飘到我跟前,我从地上捡起一片,翻来覆去地看。

  这样的回忆有些松散,然而在外婆跟前的那个傍晚,却是我对竹子的最初记忆,这些年来,人长大的,四处乱跑,也看到过不少竹子,但对我来说,这些竹子只能看看罢了。记得普陀山有一片紫竹林,母亲也是信菩萨的,这个观音菩萨的道场,她却没有去过。在东海的这个小岛上,有一方紫竹林,竹竿是紫色的,什么原因记不得了,反正有一些故事,而且大多系后人杜撰之词,为了香客的`腰包吧。还有江西一个地方,忘了名字,江西的樟树很多,这个地方却偏偏搞出了特色,他们兴建了一个百竹园,据说有一百多个品种的竹子,我在园里转了几圈,有的竹竿是方的,有的竹竿有花纹,的确够新奇,能把这些竹子聚在一些,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竹子的繁殖是靠根来完成的,也叫竹鞭,竹鞭的生长很快,过不了几年就会霸占一大块地盘。当然,我不是说盆里栽的,盆里栽的竹子要选细的品种,这种细竹子也可以成林,但是要说到壮观,当然要数毛竹了。毛竹竿子粗,笋子也很大,尤其是长在山腰,或者是山谷溪流处,远远一望,生机勃勃的,即使是严冬腊月,依然绿意盎然。不过,有时侯竹林看上去,黄灿灿的,可能是光线的缘故吧。数九天,大雪封山,汽车要想开进去,车轮必须绑上铁链,才可以慢腾腾地爬两步,还时常熄火,这时侯,乘客们只能下车,若置身于此情境当中,眼前若有一方竹林,藏于雪中,半隐半现,相信进山的烦恼一下就化为乌有了。

  在外公的山村里,几乎每一家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竹林。这些竹子很少砍伐,只在手头紧的时侯,才会砍几棵,卖给做冰棒棍子的人家,或者是包工程的人——以前的脚手架都是用竹子扎起来的,现在的工程队很少用竹子了,不安全,重复利用的价值不高。但竹子还有其它的用处,比如竹笋,可以做菜,如今的人,生活好了,竹笋也算是山珍吧。一到春天,特别是雨后,数不尽的竹笋从地面钻出来,呼呼地长,一眨眼就长得比人还要高。

  对于竹笋的记忆,说起来也不算甜蜜。在我十岁左右的光景,有一回放假,小舅照例带我去他家。沿着盘山公路,坐了三四小时的车,刚一下车,对面山上有人喊我小舅:“某某呀,你儿子出世啦!”小舅一听,兴奋地往下跑,刚跑两步,又折回来,把手上的两瓶油交给我,让我自己走,因为山路崎岖,石块太多,他怕跑得太快,把油瓶打碎。我一手提一个油瓶,很冷静地说:“放心吧,你先走,我认得路”。尽管我只有十岁,但我知道,一个表弟在山那边刚刚出生,刚刚来到这个世上,这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于是我按照记忆慢慢摸索下山,遇到有岩石的地方,穹着腰小心地探探再伸出脚。当我涉过山溪,走进一片竹林的时候,突然一下糊涂了——因为草木的茂盛,山路都被掩盖住了。幸好看见了不少竹笋,于是我提着两瓶油,在竹林里晃荡。那些笋子被笋衣包的严严地,剥开来,又嫩又脆,一碰就断,顺手掰一根,却又没有地方放。玩了一会后,觉得没意思,天渐渐暗了,突然焦急起来,小舅这么坏,把我一个人丢下,生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气之下,踢断了好些笋子。

  也不知怎么地,走到山脚下,天开始黑起来,这时听到外公的喊声,他站在高高的地方,喊着我的名字,头一次,我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么清晰地山间回荡。我抬起头,紧紧地抓着两瓶油,泪水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第二天,有人在村子里骂,哪家的畜生作的孽呀,把我们家笋子糟蹋光啦!外公赶紧把我拉到屋里。

  我不知道此后,有没有人为此事道歉,我不需要做什么,外公呢?其实也不需要,因为道歉或者赔偿有什么意义,在山村里生活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情外公没有见过?多年后,我想起这些,觉得好笑,在生活面前,多少道理都已经变了。

  外公生过八九个小孩,活下来的有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大儿子年青时,在生产队里做爆竹,插爆竹引子的时候炸瞎了一只眼睛,后来移植了一只狗的眼睛,至今孤身。三儿子过继给一门亲戚,小儿子在身边,二儿子有些出息,但远在八百里之外工作——这是他惟一骄傲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二儿子好,城市里好,路是平的,房子是高的,马路上商贩很多,动物园里有狗熊,因此时常吵着要到老二家去。

  前几年,我送他去二舅家,因为语言不通,天天替他做翻译。有一天,二舅妈让我陪他去澡堂,他很高兴,没上过澡堂。走到半路上,我突然想起还没带肥皂,于是,我让他在路上站着,别动,等我过来。他满口答应。但是等我掂着肥皂跑了过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跑了一条街,依然没有,于是,打电话叫了二舅,二舅妈,所有的亲戚,大家急得满头汗,就差没有上电视台了。

  终于,在另外一条路上,我看到他了,他站在一个小摊跟前,弓着腰,手里拿一块鞋垫,四处张望。那时我在十几米之外,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他鞠嵝的身影,突然间心头一热,仿佛看见自己,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手里提着两瓶油,茫然无措地站在人世间。

  城里自然有城里的好,然而还没住上一个月,他又嚷着要回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家里忙,“家里忙,有你什么事呢?谁敢让你干活,你又能干什么呢?”“好孬还能帮把手吧”。知道犟不过他,大家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送他回去的路上,我问他回家干什么?他说玉米快熟了,山上野猪多,还有獾子,这个畜生最会糟蹋。

  我问玉米地在什么地方,他说你不知道,北面山腰上,竹林朝上走。我说,小舅不去看吗?他说,那个畜生,跟獾子一样,他才不心疼呢。我看他说话还很精神,夸他不像快八十的人。他说,我哇,一辈子操心的命。

  看玉米,就是在地头上搭一个简易的棚子,带一床棉被,还有烟袋和电瓶灯。野猪很凶,但如果你不招惹他,只是吆喝,也没事。说起来简单,但我知道,即便是个年青人,独自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腰,听风赏月,还要提防野兽,那一定不是什么享受的事。

  二○○二年,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外公砍了一捆柴,快到家的时候,摔了一跤,连柴带人跌到四五米深的梯田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太多惊讶,似乎迟早有这么一天,冥冥之中,上天已经帮人们安排好一切,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慢慢地等罢了。

  外公还算坚强,摔断了几根肋骨,住了几个月医院。出院后,我们都为他高兴。决心再也不让他干活了,即使他吵着要看玉米地,吵着“柴不够了”,也不会答应他。然而,这些美好的愿望只能是愿望,不能劳动的外公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不久后,他去世了。

  四面八方的人赶到外公家里,许多陌生的面孔,大家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活到这么大年龄,也算高寿了。我站在他们中间,细细地看着,外公的遗体梳洗的很干净,换一套新的中山装,新的被子,在他的头旁边,放着一盒烟丝,挂着红穗子的竹烟袋,铜皮黄灿灿的。棺材已经预备了十几年,不用着急。第二天出殡,这些东西也依次放到棺材里,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从十七岁开始抽烟,一直抽到七十多岁。我想儿孙们都很了解他的心思,有的人还偷偷往寿材里塞一些钱。

  母亲伏在寿材上,她的哑子早已经哭哑了,有气无力地哼着。她的身体本来就差,我在旁边安慰着,盖棺的时候,母亲使劲抱着不松手,就像那年在外婆跟前一样,我不知道,世上的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巧合,那么多相似的情境穿越时空,呈现在我面前。略微不同的是,这次我哭了。

  外公的棺材放在一块麦地里,不是用稻草包的,而是水泥砖砌起来的一间小屋。我把从县城捎过来的花圈,插在麦地里,四十块钱的大红花圈,站在公路上等车的时候,一转头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