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生活散文
这是五月的落日,依依不舍地拢着西边天际的几片橙红色的云,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把依然燥热的余晖斜斜地挥洒向工地。尚未竣工的楼房,长长的、晦暗的影子覆盖着工地围墙边低矮的活动板房。青烟从大伙房的屋顶升起,飘飘渺渺,活动房、工友们的说笑声、刚刚停止转动的卷扬机和搅拌机,都笼罩在这一片巨大的烟雾罗织的网中。
“离开父母和朋友,眼含热泪挥挥手,风吹雨打不呀不停留,长长路上我默默地走。多少冬夏与春秋,面对车流与高楼……”陈星的歌声在工地上响起的时候,收工了。临时接出来的水管,一直通到搅拌机的旁边。“哗哗”的水流从我的头顶浇下,水流顺着发丝淌过脸颊,滑过鼻翼和嘴角,沿着下颌落下,沁凉与燥热瞬间相遇和交融,所带来的是呼吸紧促,肌肉收缩,脸颊颤抖的快感。每天傍晚收工以后,我都会尽情感受一番这样的刺激,一天的疲乏似乎都在这强烈的冲击下消失不见了。不只是我,几乎所有工友同样喜欢这一刻的清爽与刺激,身体不那么沉重了,脸颊和脖颈不再感觉咸涩和粘稠。收工真好,记工簿上又多了一个勾,多了一勾幸福与惬意,烈日下倾泻的汗水也变成了多彩的泡泡,这是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忙碌与流汗却是为了另一种生活。
我和老伟进工地的头一天,就被活动房里的燥热闷得晕头转向。两个人从活动房中大汗淋漓地逃出来,坐在工地的石子堆上,目光掠过楼层间黑洞洞的窗口,几个工友站在窗口望着黄昏中的城市,神情迷茫而专注。
我们所在的工地处于这个城市的边缘,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开发区,道路四通八达,工程车来来往往,塔吊林立,到处都是在建的楼房。山西、四川、河南的大大小小的工程队散落在各个工地,我和老伟跟随的是一家四川工程队,老板姓唐,高个子,粗嗓门,走路步子很快,像一阵风。
老唐给坐在石子堆上的我和老伟扔了两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点上,哈哈大笑着说:“你两个要不也上楼去住,楼上凉快,新房子还没人住过,先让你们住个新鲜,三居两居的随便挑!”我和老伟看着老唐的大长脸,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臭他一顿。新鲜感倒没怎么觉得,但正在施工中的楼房,内部什么都没有,刚砌起来的空壳子里虽然还算凉爽,却潮得厉害,蚊子多的要命。
床是没有的,一张床板就地平放,简单的行李一铺,洗刷用具和饭盒搁在空洞洞的窗口,这就是我们的“窝”。看着这个还是三居的“窝”,我和老伟面面相觑,我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一段打工的日子了。
躺在地铺上,望着头顶上一块块灰暗的楼板,老伟无比感慨地说:“这肯定是咱俩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生活!”
我正在胡思乱想,没头没尾地接了老伟一句:“忘记?也许,没准儿!”
楼房主体还没有完工,为了施工方便,每个楼层的单元房之间还是互通着的,在各单元穿梭,像钻地道一样。刚开始的几天,总是连自己睡觉的那间房也找不到,一不小心就蹿到其他工友的房里了。当然,我们俩睡觉的那间房,也常常被别人莫名其妙地突然光顾,只不过都是些汉子们,也无所谓看见什么隐私。唯一能够算得上有点隐私的就是老唐和老唐老婆那间房,还有老唐三弟和媳妇的那间房,也是工地楼层中最早的、唯一装了木板门的两间房。
我对四川人的能吃辣而惊诧不已,最明显也是最直观的就是工地伙房墙外挂着的那好几大串紫红透亮的小红椒。一天三顿饭,顿顿都是辣的人泪奔的菜。可怜我和老伟两个山西人,随着人家四川人吃菜,吃的是水深火热,大汗淋漓。菜倒不错,什么炒青椒、炒青菜,也或者炒葫芦、炒莴笋,最常吃是炒葫芦,大约葫芦是最便宜的。伙房大师傅的炒菜勺头在大锅里一翻一转之间,扣到饭盒里的菜永远都是以红色为主,青与绿倒成了点缀。
“看起来还不错啊,闻着也挺香!”老伟端着一半菜一半米的饭盒跟我说。
“嗯,像样儿!”我很赞同老伟的话。
四川工友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们俩的筷头也蠢蠢欲动,一饭盒菜还没吃到一半,两个人便眼泪汪汪地唏嘘不已,麻和辣是对嘴巴最强烈的刺激。老伟“咝咝”地吸着嘴唇,舌头也大了:“啊哈,菜啊……还是不错的,就是太……唏……刺激了!”是的,四川人做的菜确实不错,川菜还是相当出名的,即便是工程队的饭菜也是那个味儿,麻辣辣,辣麻麻。
辣辣麻麻地刚刚第四天,老伟痛苦不堪地说:“唉呀,麻烦大了!”
我疑惑不解:“咋回事,麻烦啥呢?”
“三天没上厕所了,今儿第四天了,快憋死人了!”老伟挤出一个极勉强,极难看的笑容。
“哈哈哈……”我捂着肚子大笑:“原来还有人陪伴我啊!”
老伟纳闷地看着我:“怎么,你也是啊?你还能笑出来呀?”
我也煎熬了三天,正要和老伟诉诉苦,谁知他也和我一样扛不住了。
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呢?
所幸工地门口摆了个面皮摊,两个人连吃了两天面皮,并且大灌啤酒,才彻底解放了。可是每天吃面皮灌啤酒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我们的那点工钱怎么经得住天天花呢?毕竟工地的饭菜是管饱吃,而且不用掏伙食费。
可是工地的饭菜吃着太上火了,我们俩是一筹莫展,工地总不可能因为我们两个山西人而改变了所有四川工友的饮食习惯吧!当然,要是只有两个四川人,而其余的都是山西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哎,长毛,我告诉你俩一个不上火的`秘诀!”那个经常性地蹿错门的四川小子闪着狡黠的眼光跟我说。这小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蹿错门,尤其是唐三两口子住的那间房进错的次数最多。
“哈哈,老侉有秘诀啊,咋不早说?”我及肩的长发在他眼里似乎有些另类,后来工地上的四川工友都跟着他喊我长毛,而我也无一例外地喊这些四川工友李侉或者张侉。
刚开始的几天,我和老伟还笑话四川工友们每天三顿大米汤喝得“呼呼”响,原来最解火的就是这些煮过大米的看着浑浊不清的汤。*皱着眉头喝了几口,吧嗒着嘴说:“这寡淡无味的,是谁说的每顿能喝两饭盒啊?”说归说,这煮大米汤还真不错,坚持喝了两天,肚肠舒服多了,上下也通透了。
看来,有时候最简单的也是最有效的。
老侉说完就折了出去,没走几步,老侉就又蹿错门了。唐三警惕地盯着老侉从他的房门口折出来,老侉拐了一个弯,又路过我和老伟的房门口,大声说要和我们俩晚上喝酒。唐三满腹狐疑地站在门口,一直盯着老侉的背影闪过墙角。唐三媳妇从门边探出脑袋喊:“唐三,你看啥子哟?”唐三挠了挠头,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里,木板门随后被关得严严实实,隔断了我们诧异和窥探的目光。
工地上很少有女人,唯一在工人们的视线中出现的两个女人就是老唐和唐三的女人,都在伙房帮灶。老唐的女人虽然是老板夫人,却普普通通,在伙房什么活都干,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唐三女人面容姣好,总是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洗菜或淘米,和老唐女人相比轻松多了。
工人们每天吃饭总要在伙房边多磨蹭一会儿,目光游离不定,直到唐三女人一手插裤兜,一手挽着唐三小鸟依人般地离开大家的视野。
老侉目光幽幽地说:“唐三有啥子好?又锉又呆的!”
老侉和我们喝酒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唐三两口子实在太不相配了。
“要不是她缺了一只手,咋会跟了唐三?”老侉几杯酒下肚,面红耳赤地说。
老侉的话在我的心底震了两下,一是那么一个俏女子竟然少了一只手,二是我突然发现老侉的居心叵测。
“咋?你还想入非非啊!”
“哈哈,别乱讲,啥子想入非非嘛!”老侉打着哈哈极力掩饰着,眼神却飘忽不定。
唐三是木工,我和老伟焊接安装楼梯护栏,唐三制作安装木扶手,一天到晚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只顾埋头做活。我自认为是老实人,他比我还老实,他哥是老板,他却从不会偷懒也不会耍滑。倒是那个老侉,油腔滑调的,干活的时候避重就轻,不干活的时候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转,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什么。喝过几次酒以后,我一看见他,心里就会莫名地不舒服,好像一只老鼠蹿过身边似的感觉。
收工以后,我和工友们在临时接过来的水管下洗脸的时候,总会遇上唐三女人,她一如既往地用一只手洗菜或淘米,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毫不避讳工人们暧昧的目光。老侉瞅唐三不在跟前,就用言语挑逗她,换来的自然是兜头半盆洗菜水,老侉抹抹脸上的水和菜叶,一脸的幸福和惬意,全然无所谓工友们的哄笑,他好像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我有时会没来由地愣怔一下,这样一个看起来清清丽丽的女子,究竟经历过一些什么呢?她的样子看不出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而显出痛苦和遗憾。也许,我想的多了。我这个人总是对一些有关或者无关自己的事胡思乱想,这个女子并非如我所想象的心事重重,她的活泼像一团火总是把工地所有人的情绪瞬间点燃。
火可以照亮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
站在楼层间空洞洞的窗口前,我的目光掠过高高低低的新楼层,城市就在目光所及之处忙碌着、繁华着、变化着。热得难以入睡的夜晚,工友们三三俩俩地走出工地,从城市的边缘走进城市的街道,从灰暗杂乱走进五光十色。一样的天空,深邃寥廓;不一样的灯火,闪闪烁烁。居民楼窗口的灯光柔润如水,走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每天在钢筋混凝土与钢梁铁柱中紧绷的肌肉,突然间就有了一种酥软的放松。虽然每一个疲惫与茫然的面孔只是这城市的过客,但这短暂的停留与观望,也或多或少地在我们的心底生发出一些感慨和希望。
某一个这样的夜晚,老伟从底层楼道里推出他那辆125摩托车,带着我去市里兜了一圈。老伟的骑车技术比我强多了,像他那样的速度,换做是我,就没那么稳定和淡然了。我还没想好去哪,也没来得及看清灯光灿烂下的街景,摩托车已经穿过几条街道,拐进了市里最惹人眼目的歌城。
“啊呀,你咋进这里来了,咱又进不起!”看着歌厅玻璃后面坦胸露腿的妖媚女子,我颤颤地说。这里大小歌舞厅有几十个,妖艳女子如云,只不过如我们这般民工们挥汗如雨地挣的那点工钱,怎敢进去消费。况且,谁都知道,但凡潇洒自若地出入于此的人,有几个是花自己钱的?
老伟扭头看了看我的窘相,哈哈大笑:“咋?进不起还不能在外面看看啊?”说着话,手腕一硬,摩托车从舞厅门口停放着的各式小车边“轰隆隆”擦过,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只能匆匆一瞥而过。
老侉去歌城外面转过一次后,就收不住心了,一得空就要老伟带他去转转,即便老伟推脱不去,他也要借老伟的摩托车去,老伟说:“这家伙快疯了。”老侉说:“现在进不起,过过眼瘾也挺好,等哪天有钱了,嘿嘿……”老侉的言下之意自不必明说了。
几乎没有人能够在工地呆得住,工地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单调了。每天傍晚收工吃过饭,除了看工地的,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偌大的工地没有了白天的嘈杂与喧闹,在碘钨灯的照射下,清寂空旷。而工地的墙外却是另一番景象,这是露天煤矿的生活区,商店、银行、邮局、医院、公园,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城。从工地墙边的一个小门出去就是这个生活区,工友们难得守着这么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地方,在里面转啊看啊,虽然因为不买东西而遭人白眼,却也不在乎人家的异样眼光,依然我行我素地左瞅瞅右瞧瞧,一脸地欢喜。
唐三不爱出去,但是唐三女人在工地里呆不住,几乎天天都要和老侉他们相跟着出去。唐三看着女人欢天喜地的样子,不淡定了,也开始随着大家出去逛街了。而实际上,他并不和大家走在一起,只是不离他女人左右,像个跟班似的,惹得大家又是一顿好笑与奚落。唐三女人呢,却总是喜欢往老侉他们中间挤,乐得老侉他们像簇拥着娇贵的公主一般,喜笑颜开地围绕在她身边。唐三女人一脸的得意,与跟在后面神色黯淡无奈的唐三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
私底下,有工友嘲笑唐三:“蔫头巴脑的,还能看得住女人?”人当然不是用来看的。因为人都是喜欢*与快乐的,无论身处何等境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也无关乎老板或者工人,无关乎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对与错都是每个人自身的思想和行为表现出来的,还有别人的认知与定义,往往自己认为是对的,在别人眼里却是错的,而有时候有些事却很难分得清对与错。
老侉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唐三女人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里在想什么,别人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我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尽早离开,摆脱眼前乏味苦闷的生活。
因为这个想法,我和老伟不分昼夜地抢时间干活,几栋楼房的楼梯护栏,干完我们就可以离开了,虽然老唐和我说过多次希望我能长久地跟着他的工队干,但我被自己的想法左右着,无法答应。
我最初置身于民工队伍中,在工程队的劳作与生活中,心中所想的与眼前的实际情形总是相互矛盾,每每弄的自己无所适从,心底隐藏着的那一点点向往无限延长地蛰伏着。如同这些与我朝夕相处过的工友们,他们也是心有所向,只是在日复一日无休止的繁重劳作中与枯燥的生活中茫然而无奈,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情感的理解。老侉们是一类人,老唐是一类人,唐三是一类人,唐三女人是一类人,我和老伟又是一类人,我们在同样的坏境里劳作和生活。我们彼此各不相同,却又极其相似,因为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生存,包括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
如我所想的那样,不久之后,我和老伟便离开了老唐的工程队。老唐说没算下工程款,意思很明显,就是付不了我们工钱,但这打消不了我们离开的心思。老伟说再给他干几天,等拿到工钱就走。没办法,我和老伟在老唐的工地又干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找老唐算工钱,老唐还是说没拿到工程款,只好边干边等。我主意已定,撂下一句话给老唐:结出款给我留着,年底找你。
老伟去了南方,而我一路向北,谁也没想到,我们两个儿时的伙伴这一别竟十多年。工钱年底也没算回来,因为我没找到老唐,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才好不容易找到老唐。在老唐的新工地,我没看到老侉,工地上尽是新面孔,唐三倒是还在,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瞥了我一眼,继续埋头干他的木工活。老唐女人依然在伙房忙碌着,只是没看到唐三女人,门外墙上挂着的小红椒看着就让我嘴唇发麻,灶上蒸着的大木桶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大米的清香。新建的楼房已经起了好多层,不久之后,这里是否繁华,我不知道,老唐和他的工人们也不知道,我在我选择的路上走着,他们也在他们选择的路上走着,这一路上,有风也有雨,有苦也有乐,明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