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水缸里有条鱼的散文

  水缸,和很多衍生于农业文明的词一样,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那一年的水缸里有条鱼的散文

  我们的孩子喝自来水、矿泉水、弱碱水,孩子们会渐渐忘掉,人类曾在漫长的时间里,喝储存在水缸里的水。他们或许只能在艺术作品中,或者旅游景区,才能看到那种半径一米左右、高一米多的大陶瓷制品。

  深褐色釉面,白色缸沿,造型敦实得像爱吃甜点肉食的胖小伙子。民用陶瓷多不够讲究,水缸也一样,缸身上难免有豆粒大小的楞刺,摸上去手被划得有些微疼感,却又不至于伤到肌肤。如今回忆起来,犹如小时候吃脆瓜,瓜是甜的,蒂是苦的,不小心吃到,呲牙咧嘴的同时,也有可资调笑的表情,让日久天长的苦日子别有一种味道。

  让水缸里有水,是个力气活。一条长扁担,一边一根铁链,铁链有钩子,一个钩子挂住一个水桶,(这些东西都和水缸一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男人们到村口的井里挑水,也有女人,不管这女人多强悍,多妩媚,那一刻都显出劳碌的苦涩,男人多会接过女人的扁担,替女人打上水来。女人把扁担放肩上,一摇三晃的背影,总是引起男人心底的一丝怜惜。

  总是有人批判重男轻女,却不知这种思想有着苦不堪言的产生背景。农村世代种地为生,男人能干的活,女人真干不了。忽略了男女先天性别差异谈女权男权,都是不理智的。比如这挑水,一担水在男人肩上晃悠就是舞蹈,在女人肩上,就是吱吱呀呀的疼痛呻吟。

  那个年代强调男人能干的.,女人一样能干。于是兴修水利的大军中,有了庞大的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性队伍。我曾亲耳听一位担任过妇联主席的老人说:女人跟男人一样推土、挑粪、拉车,累得子宫掉出来。

  我家姐妹几个,没有男孩,挑水的活只能父亲一个人干。家里有两个水缸,院里一个,屋子里还有一个。不但要把我家的水缸挑满,还要把奶奶家的水缸挑满。每到过年,我们把水缸刷干净,父亲一担又一担挑水。有时我们做些扫院子之类力所能及的事,挑水,帮不上父亲一点忙。

  我们家没有人能接过父亲的扁担,我们都是女孩。尽管我们一年年长大,却还是父亲一年年挑水。父亲不能预见未来科技的发展能让家家户户免去挑水之苦。父亲也很难想象,他的女儿基本都留在了城里,过着再不用挑水的日子。当我人到中年,我偶然会想,那个时候的父亲害怕吗?他会担心自己老得没有力气挑水,家里的水缸空空荡荡吗?我想父亲一定害怕过,他只是不跟我们说,像从不跟我们说生活的其他苦楚一样。

  那一年腊月29下午,我负责清洗水缸。我先把缸里的水淘出来,放到洗衣盆或者其他器具里。缸里的水越来越少,缸底的杂物渐次显露,一枚一分钱硬币、一块小小的石头籽,妹妹找不到的那个玻璃球正从薄薄的泥垢中奕奕闪亮。我突然看到了一条小鱼,两寸长,灰色的鱼脊宛如草梗一样。她大概像父亲一样,无从诉说现实的恐惧,只能对生活保持着听天由命的静默和顺从。所以她几乎放弃了躲避,只由鱼尾的不停摇晃表达着绝境下的生存之欲。

  我试图把她捞出来,换了小勺追她。但她太小了,小的随便一个缝隙就可以藏匿。水缸太深了,我又够不着缸底。实在没有办法,我使出浑身力气,把水缸推倒了,水流了出来。那条小鱼和妹妹的玻璃球一起,来到了水缸中间凹下去的地方,我先把妹妹的玻璃球拿出来,放到一边,一心一意捞那条小鱼。

  水缸里的水流了一大片,很快结成了冰。父亲挑水回来了,看见我蹲在倒地的水缸前,问我干什么呢。我说,缸里有条鱼。父亲放下扁担,很轻易地捞起了那条鱼,放在旁边的水盆里。他自己洗净水缸,把水缸扶起来,放正,然后把水桶的水倒进去。他把扁担放在左肩上,右手端起水盆,把一盆水和那条小鱼一起又倒入了水缸。

  父亲拾起扁担又去挑水了,我趴在水缸沿上,看着那条灰色的小鱼,在翻卷的水中快速游动。她大概知道自己已被放生,再也没有生死之忧,她沿着水缸四壁游了一圈又一圈。

  水慢慢平静了,小鱼潜在缸底一动不动,直到父亲又挑一桶水回来。每次水倒进去,小鱼就在水波中游舞穿梭。那一桶水,该是她心里一泻千里的瀑布,那越来越多的水,一定就是她辽阔的大河和奔腾的远方。她游得酣畅淋漓,无所顾忌,好像天下再无忧苦,世上再无生死,万物之间唯有相生。

  一晃父亲走了很多年,那条小鱼也不知去向。这些年,我让自己保持着和世界的某种同步,一些新鲜事物依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又远去。很多新科技像玛丽兄弟、斗地主那单调机械的配乐一样,游戏兴趣终结的时候,回忆里是淡淡的厌倦和时刻可以卷土重来的轻薄。但水缸和关于水缸的记忆却在时光的远遁中越来越多了凝重和深情。

  故乡已远,回头无望,不是因为时空距离,而是我们曾经弃绝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们越来越高的精神和物质需求。听家里人说,今年村里来了两位老人,七十多岁,年前在村里租了房子,在村里过年。老人年轻时去了上海,家里已无近亲,从繁华大都市到小乡村过年,是一种体味,更是一份缅怀。毫无疑问,老人不会久留,很可能再不会回来,但生命的河流因为上游的波澜才有下游的浩淼,回忆的繁花从来都是未来生活的种子。而此刻,做该做的,想做的,尽心尽意,正思正念,只为让游过此生的鱼,多一些,再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