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灵的散文
据说,心理学研究表明,精神病人内心有很强的防御机制,他们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会令自己痛苦的人或事。可惜,我不是精神病人,也没有因为车祸而失忆,所以那段黑暗时期就只能永存于我的脑海,像牛皮糖一样附着在某处,腐烂发酵,偶尔散发出一阵阵令人痉挛的气味。我想要把它们拿出来晾一晾。
一提起高三,我首先能想到的不是兵荒马乱,而是无可奈何。高三那年,我十七岁,17其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数字,我不知道我是该说我17岁那年上了高三,还是该说我高三那年正好17岁。我总是下意识地把十七与高三剥离开来。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对,无可奈何的高三。
栀子花开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她说过要看着我上大学的,她食言了。你看,就像我没有办法阻止花开花谢一样,我无法阻止高三的到来,无法阻止奶奶的离去。
我清楚地记得,同无数个清晨一样,我踏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四面微凉的风静静吹着,夹杂着丝缕从地底下升腾而起的热气,要说,唯一不同寻常的就只有那声粗砺的乌鸦叫……后来,我才明白,那是预兆,死亡的预兆。
当班主任敲着我桌子示意我出去一下的时候,我抬起头望着他,没动,他转身走了,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跟着他到拐角处,愣愣地望着他。
“你奶奶走了,你爸妈……”
“走了?”
“嗯,你爸妈让你请假回去一趟,假已经批了,你收拾……”
当班主任把眼神从窗外收回来的时候,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只是感觉他愣了一下。“唉,你这孩子,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你奶奶都那么大岁数了……你都高三,要注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那一刻我觉得生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我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东西,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流个不停,我想发出声音,想嘶吼着告诉他:“不可能的,她上周还坐在轮椅上给我讲京剧,陪我吃午饭的!她答应过一定会看着我上大学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直到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窗外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转落地后,我擦干眼泪,回到教室收拾东西。朋友看着我,眼神担忧而不解,我笑了笑,不知道会不会比哭更难看,然后摇了摇头,抱着书出去了。
奶奶静静地躺在黑漆棺木里,浓重的油漆味使我晕眩,我努力看清奶奶的脸,只觉得这张脸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一次都要安详宁静,也更模糊、冷漠。我想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再多等一会儿,为什么不守信,可我不敢。发丧的时候,我没哭,因为奶奶曾经指着我的泪痣说:“爱哭鬼,等我走的时候可不许再哭了,不然的话下辈子我就不能再做你的奶奶了。”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好像是:“走?奶奶怎么会走了呢?”现在虽然早已明白这句戏言的可笑之处,可我还是忍住没哭。远处不知名的花开得绚烂,阵阵花香拂过,就像奶奶温柔的手。
丧礼结束当天我就回学校了,当时还没下课,我扫了一眼,就转过身趴在教室外的窗台上发呆。几分钟后下课了,朋友出来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还是笑了笑:“我奶奶去世了。”我看着她一脸担忧又欲言又止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回教室了。后面两节课老师讲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努力集中精神去听老师的话,可就是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重复着播放同一个片段:奶奶拉着我的手,而我趴在学校的大铁门上看着里面的同伴玩耍(当时未到入学年龄)日复一日。晚自习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看着书上一道道或熟悉或陌生的题目,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字母,乱七八糟的数字,这些让我感到头晕目眩,直到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晕湿了一小块墨迹。我努力想止住,可于事无补,我开始哽咽,同桌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我:“你怎么了?”我摇了摇头,转身却冲了出去,趴在楼道尾的垃圾桶边开始呕吐,最后也只是吐出了一些散发着酸臭味的.水。朋友追出来了,扶着我的背:“哭出来吧!”我把脸埋在朋友的肩头,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她说过一定会看着我上大学的,她对我真的很好,可她为什么要骗我呢?她喜欢紫色,喜欢吃甜食,她比爸妈对我还要好,我就是她亲手养大的,小时候……”
可惜,这不是一个励志故事,我没有从此以后发奋努力考上大学,相反,从那以后,我开始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有时听朋友说话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神,但更多的是在课堂上,有时候听着听着就望着窗外发呆,还有些时候压根就听不清老师在说些什么。于是,我从图书馆借来大量“闲书”,给它们包上课本的封皮,它们陪我安然度过了无数个难捱的日子。触摸到它们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平静而专注的,我羡慕着牧羊少年不顾一切追求梦想的勇气,我沉溺在张爱玲华丽悲伤的辞藻中不能自拔,我渴求着眀妙的洒脱与不羁,憧憬着小蓉的不卑不亢……可一旦离开他们,我就又变得懒散茫然,我夹在奶奶父母的殷切期望和对学习的彻底厌恶之间,痛苦万分,所有的矛盾就像是一团乱麻,搅在我的脑海里,理不清剪还乱,我开始越来越焦躁:开始越来越多地和父母吵架,可吵完了又后悔不迭;开始远离人群独来独往,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爆发。班主任找过我无数次,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只是哭,到后来,我就不哭了,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到最后他也不来找我了。我记得最后那次,应该是个明媚的午后吧,他想从前无数次那样敲了敲我的桌子:“出来一下。”我一如既往,靠边站一言不发,最后他望着我:“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呵”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对我失望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四月份的某一天,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坐在宽宽的窗台上,突然发现教学楼前的石亭顶上开满了紫色的花,铺天盖地地开着,明媚张扬,就像一道光一下击中我,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苏格拉底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有吗?有的,我想。
我跳下窗台,跑出教室,跑到石亭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花,把它夹在《斐多》里面,奶奶真的没有骗我,而我也是时候去实现我的诺言了……
两个月后。当我坐在考场里,看着准考证套子里那朵平整的小紫花,闻着极淡极淡的花香,觉得心里平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