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和孤独散文
朱雪三很受人尊敬,原因是他会主事。俗话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朱雪三走南闯北,见识增长了不少。他思维缜密,顾全大局,婚丧嫁娶,经他借箸代筹,不洒汤,不漏水,稳稳妥妥,保管主家客家都满意,任谁也挑不出歪理。
街上有人家里闹矛盾,需要中间人调停,朱雪三义不容辞充当调停人,不偏不倚,合理公道,颇有法庭上法官的味道。因此,朱雪三在人眼里很有威望。有一次庄里有两兄弟分家,利益难均,哥哥嫌老的偏了弟弟,弟弟觉得老的向了哥哥,谁也不服谁,脸红脖子粗,拿起砖头和擀面杖就干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怎么解决呢?到了晚上,朱雪三默默走到老大家,一推门,一家人正在吃饭,把雪三让到床前坐下,点一支烟,说些平日闲话,之后慢慢切入正题:“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一家人分家哪儿能分得干干净净?分干净彻底了还是不是一家人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旦有什么事还不是指望自己的亲兄弟,别人家你能靠得上谁?咱们一辈子都是靠田生活,多一分少一分差不到哪儿去,现在你们兄弟分老人的地,以前没有的时候不照样过?少要一分地就缺吃少穿啦?多那一分地也坐不上龙椅,值不得仨瓜俩枣,就恁想不开。你们兄弟这样闹,路人不痛不痒,难受的还不是你家大人?路人看你笑话,戳你脊梁骨,你不丢人哪!”老大静静听着,心里的气自然消释很多。离了老大家,再去老二家,同样一番话说得老二服服帖帖。过不到三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兄弟两个和和气气,不再记仇。
朱雪三有一桩本事,能急人所急。这儿主产粮食是小麦,夏天一到,热风吹几天,小麦金灿灿,熟了,每年这个时候没有收割机。粮食熟了,进不了仓,是庄里人最焦心的事,若是晴天,晚些时日还好,最怕的是刮大风或下冰雹,生产就会大大折扣。正是人们大眼瞪小眼,无可奈何之际,朱雪三从外面弄来两辆收割机,看见朱雪三从车上下来的身影,人们悬着的心就有了着落。拿了口袋、扫帚和镰刀下地等着收割。不到一天时间,小麦全部收割完毕,进了粮仓。按照惯例,朱雪三会得到点报酬,收割机主人会把收割他家小麦的钱如数奉还。
麦子进了仓,存着,不卖,等着粮价上涨。到急需用钱的时候才卖。卖之前会告知朱雪三。有人来庄里籴粮食,他们不知道谁家有粮食,更不知道谁家粜粮食,需要一个经纪人。找谁呢?朱雪三。他是庄里唯一的经纪人。谁家存着多少粮食,朱雪三心里有一本明账。雪三领着买主到家,先看粮食,买主从粮仓里抓一把估摸估摸成色,接着谈价格。这时,雪三站在卖主一方,往上抬价(价尽量抬得很高),买主觉得价钱抬得高,划不来,雪三又站在买主一方,往下压价。压价只是意思意思,稍微挪动寸丝半粟,为的是让买主心里平衡。价钱当场谈不拢,走人,不卖,等下家;若当场说准了,直接过称,装粮上车。待粮食装满车,临走时买主抽出十块钱对朱雪三说:
“三哥,辛苦一趟,买包烟。”
“好,好,得罪。”朱雪三一手接过钱。
买主开着车走了,朱雪三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朱雪三好酒及肉。他吃肉专挑肥的,半碗肥肉一盏茶的工夫就给消灭了。肉吃得多就没理由不胖,因此朱雪三很胖。朱雪三是个酒仙,他吃饭可以没有菜,但不能没有酒,吃馒头就酒,这是什么道理,没人说得清,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对席面上不喝酒的主儿看不起。酒喝得多了就会辨酒,是“青州从事”还是“平原督邮”,一口就能辨得出。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早晨起来,先倒一杯酒“开胃”。有时有事到别人家,进门就问有酒没有,看到酒先喝两杯,然后再说事。他对酒简直到了病酒的程度。家人都劝他,喝那么多酒不是养生之道,他也明白,当面保证少喝,及见到酒,以前的话就变得虚无缥缈,抟之不得了。他喝了酒很老实,不撒酒疯,不闹事,倒头就睡,一觉醒来,该干嘛干嘛。
他每天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喝了开胃酒,出门径直穿过马路,踏着田间小路散步。一来锻炼身体,医生说他脑血栓,饮食清淡为主,人又胖,平时得多锻炼锻炼;二来看看庄稼,他喜欢看庄稼,也喜欢闻庄稼的味道。他说庄稼有香味,不是女人身上的香味,也不是牡丹花散发的香味,只有人在饥饿的时候才闻得到的香味。他一辈子跟庄稼打交道,田地是他的战场,他的用武之地,他是田里的英雄。看着绿油油的庄稼他心情是恬适的。一边散步一边摩挲着庄稼叶子,飒飒作响,叶子上的露水就滴了下来打湿他的鞋面。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返回家里,饭已经端上桌,他的胃口很好。
近来朱雪三遇到一件烦心事,他的儿子朱晶由舅妈执柯作伐娶了舅妈家表哥的女儿。娶过来两年多全家人还像新媳妇一样对待,日子本来过得和和睦睦。不想朱晶在外面跑业务有了人,回家告诉雪三要离婚。朱雪三听到这话气得三天没吃饭,把饭桌都给掀翻了,放下一句话:“你要是敢离婚,看我不把你腿打断了。”朱雪三明白这婚不能离,一旦离婚,亲戚不但处不成,亲人势必变仇人。朱晶再没回过几家,媳妇整天关在房间以泪洗面,没多久就回了娘家。朱晶的大舅子喝醉酒找到朱晶的单位,跟他打了一架,把朱晶的左脚后跟打残了,朱晶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伤口也是借口,这样就给离婚添了一把柴,婚离得便更有理由。看来受伤有时也不失为一种补偿。朱雪三夜里躺在床上像上岸的'鱼翻来覆去,一声声叹气,老妻既像询问又像嘲讽似地说:“人家的事你倒能办,轮到自己儿子的事你怎么就没主意?”朱雪三说:“就是自己的事才不好办,轻不得重不得,你没听过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小子这回是王八吃秤砣。”一阵沉默,朱雪三在这间隙里仿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接着说:“不行的话就离吧,不是一家人就是进了一家门也是散。”这话一经出口,立刻轻松了很多,也是无可奈何的轻松。有时候以最大的勇气去面对最坏的打算,反而会生出好的希冀心来。朱雪三知道这是百害无一益的事,伤人伤己的,但在说这话之前他就想好了,该来的迟早要来,该怎样就怎样吧!
离婚闹腾了半年多,终于还是离了。这件事得罪了舅妈,再也不上朱家。朱雪三为这事好像也受到了打击,两鬓的头发白了很多,人也葳蕤了很多。一次,雪三去吃满月酒,席上的酒几乎都给他包揽了,同席的人都知道他大酒量,也没在意。突然之间,杯子从他手中脱落,身子向后一栽,不省人事。幸亏送医院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只是一条胳膊一条腿不再听使唤,他瘫痪了。一个月后,雪三出院了,老妻悉心照顾他,腿脚稍微恢复了点知觉,可以稍微活动活动,但明显力气不足。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能下地,他还是原来的习惯,天一亮就起来了,照着原路散步,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少了一个环节,他不再喝开胃酒。因为腿脚不利索,走得很慢,太阳出来了,他还没走到家,他似乎很孤独,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