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天,倪主任兴冲冲地把抚恤金送给欧阳二,谁知欧阳二连理都不理,只顾自己嘴里嘟嘟哝哝的。说得烦了,欧阳二瞪起眼睛大声骂道:老子有手艺,老子不要人养。倪主任耐心劝导他说:你是战争受害者,也为部队作出过贡献,这是你应该享受的待遇。欧阳二火了,一把抢过钞票扔到门外,又一把揪住倪主任的前襟往外一搡,随后“砰”地关上了门。   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欧阳二怀疑于氏收下了抚恤金呢,还是回乡后逐渐想起了由于学艺,以至毁了自己一生的缘故,他揪住于氏的头发狠揍了一顿。不仅如此,自此,于氏陷入更大的劫难之中,隔不了几天,便会遭到自己儿子无缘无故的殴打。有时,夜深人静,我们常常会听到这位不幸老人压抑的啜泣,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个“杯具”,一直到于氏蹬脚咽气方才结束。   在一个春天的日子里,红袍街人惊奇地看到,欧阳二用板车拉回了一个很大的草绿色军用木箱,出于好奇,大家一齐拥上前,帮着把箱子卸下来。在那个除了每天喊喊口号,其它基本没事可干的年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干脆找来了榔头、启子(螺丝刀),打开箱子。箱子里是一台蜜蜂牌缝纫机,以及大大小小的一摞木板。欧阳二见了,突然象换了个人,笑眯眯地指挥人们干这干那,转眼间,一个简陋的裁缝铺子诞生了。   开始,街坊们出于怜悯,找些大人的旧衣服让他改给小孩穿,结果发觉孩子穿了特别好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特有型。当时,街上的裁缝店改一件衣服要一块半钱,而他只收一块,加之他特别讲信用,说几天取货就几天,所以生意很好。也有个别贪小便宜的妇女,欺他脑子不治事(有问题),取衣服时装作忘了带钱,拿了衣服就走。欧阳二不阻拦,不言语,但第三天上午当这家人打开门时,就一定会看到那终年戴着招牌帽子的欧阳二,颈脖上挂着皮尺,树桩似的'站在那儿,正怔怔地盯着自己呢。   那时,我们家兄弟姊妹五个,而且个个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期,所以,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不仅仅局限于老三,还得延续至老四、老五。因而,忝为老五的我,穿的衣服十分多姿多彩。与此同时,去欧阳家取衣服的革命重担也基本上落到了我的肩上。开始时,我唯恐他打我,每次去都离得远远的。后来,去得多了,不但不怕他,还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悲壮与柔情,失落与憧憬相互交织的丰富内涵来。   

2、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下午,红袍街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戴着帽徽领章的军人,一个戴着蓝卡几鸭舌帽,身着军便服。小巷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尤其是那穿便服的中年汉子,相貌猥琐,眼光呆滞,看看又似曾相识。正当人们议论纷纷之时,欧阳一挤进人群,一把抱住那中年汉子,大声嚎哭着说:老二啊,我苦命的兄弟啊!这么多年了,你到哪儿去了啊!但任凭老大如何呼唤,欧阳二都一声不吭,面无表情。   当兄弟二人回到家时,于氏早已哭瘫在自家门前(欧阳家共一排四间屋,老大结婚后住上首两间,于氏住第三间,下首一间给欧阳二)。不一会,居委会倪主任闻讯赶了过来。军人拿出介绍信和革命军人伤残证递给倪主任,并告诉他说:抗战时期,欧阳二在江阴被坏人打伤后,幸运地被当地游击队收留。后来,大家发现他有做衣服的特长,便将他推荐给了新四军军服厂。   据军人说,他生活基本能自理,干活也不含糊,只是在发病时会整日整夜嘟嘟哝哝地骂人,有时甚至还有暴力倾向。刚开始时,几个月发一次病,但近年来情况严重了,经常发作,部队领导经过慎重讨论,破例为他办了伤残证。军人说,部队已与当地民政部门接洽好,请居委会同志按月代他领取生活费。   晚上,老大夫妇烧了几个菜端到于氏屋里,大家吃了顿团圆饭。欧阳二木偶似的,别人叫他吃就吃,让他喝就喝。吃喝完毕,于氏将他领到隔壁,服侍他睡下。半夜,于氏不放心,忍不住来到欧阳二床边,拉开灯一看,他根本没睡,眼睛睁得骨碌碌的。于氏不觉再次大放悲声,而欧阳二的眼中竟也滚下泪来。那情景,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得不“内牛满面”、肝肠寸断。   

3、到了七十年代,大革命的洪流开始席卷小城,人们一反以往的宁静安详,变得狂躁不安起来。各式各样的*兵团风起云涌,人人都如打了鸡血,不分昼夜*地谈论着反修防修、挖洞积粮的国策,欧阳二似的嘟嘟哝哝着最高指示。   那时的我,已到了青春豆勃发的年龄段,没由来的伤感常常折磨着我的身心。我沉着脸,背着手,在家与学校之间的路上独自踟蹰,仿佛中世纪徘徊在罗马圣殿外的忧郁诗人。一个月色如昼的仲夏之夜,我辗转反侧,索性起床,来到了屋外,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小西门。   正当我作神仙遐想之际,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吹奏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曲子。那歌词是这样的: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此时,一轮银盘似的明月高悬在天际,徐徐的清风杂揉着天籁般音符充盈我的心间,不觉如醉如痴。忽然曲调一转,由欢快甜美转向凄美苍凉: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又昏倒在地上……   循着笛声,踏着音符,我来到了吹笛者的面前,只见欧阳二跨坐在那面小城仅存的城墙上,旁若无人地吹着笛子呢,那姿态竟是那样的潇洒,那样的飘逸,那样的超凡脱俗。此情此境下,任谁也不可能将他与老街上那受尽劫难的诡异裁缝联系在一起啊!   唉,这疯狂的世界啊!   月亮,月光,月色;断垣,残影,笛声。那时,那刻,那一幕已经永久地镌刻在小城的记忆中……   后来,于氏大约扎挣到七十岁左右,去了。于氏去后,再没人为欧阳二烧水煮饭。他每天上午到老虎灶冲两瓶开水,顺道买八只大烧饼,或者十六根油条——严格控制在一天八两、一个月24斤计划粮的范围内。   一个严冬的早晨,老大夫妇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没有看到欧阳二出门了,而且也没有听到他嘟嘟哝哝的骂人声,顿觉不妙。夫妇二人撬开大门,见欧阳二歪戴着帽子,颈脖上套着皮尺伏在裁衣案上,扒过来一看,早已离世多时——那时,大约还未过花甲之年。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可是,我却至今无法忘怀,常常在醉里梦里还依稀能听到那悠扬的笛声,感受到那童年服饰的纠结与温暖……

4、欧阳家传到这一代,只有兄弟两个,老大欧阳一,老二叫欧阳二,兄弟间相差两岁。母亲于氏早年守寡,凭着为大户人家洗洗衣服,为左邻右舍缝缝补补,将兄弟俩个艰难拉扯长大。老大十三岁时被送到人称“街上瓦匠”的赵师傅席下学艺。赵师傅砌炉子修烟囱是一绝,他砌的炉子不仅出火快,拔风好,而且节约燃料。有些店家如果炉子坏了,或烟囱倒了,恰巧他又没空,宁肯歇业也不肯找别的瓦匠。三年后,老大艺成,自己单干,后娶妻生子,分家单过。   上世纪三十年代,欧阳二长到了十三岁,于氏按例托人将他送到安泰桥下李氏裁缝店学艺。那时的衣服简单,女式叫大补头(音),衣服开口在身体右侧;男式叫对面清(音),开口在前。衡量衣服做得好坏,也就是裁缝手艺的标准也很简单:一是合身,二是针脚均匀密实,三是纽扣结实美观。李师傅的手艺在前两点上与一般裁缝相比,强了一点点,但他盘纽扣的功夫,那可真是高明得不得了。尤其是女式纽扣,不仅结实耐用,而且花样繁多,漂亮大气。而更令人服降(佩服)的是他能根据各人的高矮胖瘦,气质身份,盘出不同的花色品种来。人们往往在衣服破得没法再穿时,也要把纽扣绞下来给小孩当玩具。   照例三年咸菜梗子吃下来,艺成满师,欧阳二毅然辞别师傅和母亲,独自去上海闯荡。也是机缘巧合,到上海不久便被徐家汇一家裁缝店老板相中。由于他勤奋敬业,又有一套盘纽扣的独特功夫,不久,便积攒下了不少钱财。   

5、老街伤情抒情散文   据父亲说,我们所在的巷子过去叫红袍街,但母亲却反对说,不对,应该叫紫袍街。然而,据邻居私塾先生常老爹说,这是以讹传讹,她真正的名字应该叫绿袍街。常老爹在世时曾赌咒发誓地告诉我说,民国时,他曾在县府亲眼看到《县志》上记载:庆云寺南,护城河东,有南北街。街名:绿袍。   历史与神马相似,这段公案估计是永远也没法理清了。但是,在此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背景下,我们还是姑且将此街称之为红袍街吧。   相传,红袍街原来是条不起眼的小巷。宋高宗年间,也就是白娘子雨中西湖巧遇许仙那年,巷中一子弟在京城发迹做了大官,特地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穿着绯衣蟒袍回家省亲,一时轰动了全城。从此后,人们便将此巷称作红袍街,并流传至今。   据老人说,过去的红袍街十分繁华,比县衙前的大街还要宽阔的青石板地面有一丈八尺宽,大街上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但自我记事起,红袍街根本已看不出街的模样:一条两米来宽的土路两旁,稀疏地分布着二十几户人家,一垄垄的蔬菜田间隔其中。本文的主人翁就是红袍街一复姓欧阳人家的子孙。   

6、这一年,日本人开始在上海作怪,市面上一日三惊,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一天,欧阳二接到于氏口信,说为他说了门亲事,让他回家成亲。接信后,欧阳二十分振奋,连忙收拾了随身衣物准备返乡。   正所谓思乡(香)心切,欧阳二等不及天亮,连夜赶到码头,却不料码头上满是携枪带刀的军人和投亲靠友的市民。他咬咬牙,请老板出面,花重金雇了辆电驴子,连夜赶到瓜洲渡口,谁知渡口已被军事管制。欧阳二无法可想,只好随着难民赶往韭菜港去碰“运气”。   这是个深秋季节,当欧阳二来到江边时,东方刚刚现出一丝曙色,近处远处的江滩上,狄狄芦花在晨风中诡异地摇曳。欧阳二又饥又渴,既惊且疑,正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下时,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震,顿时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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