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的故事散文
儿时在我的老家,曾听本家四叔讲过许多故事。除“刘关张”、诸葛亮、孙悟空们之外,还有许多本村甚至本家的一些异人趣事。可惜当时只对孙大圣的本事,“刘关张”的义气和诸葛孔明的能掐会算有兴趣,致于本村本家这些眼巴前的事,到不怎么关心。但是有一个人的事到现在还大约记得些,那是一个四叔都得称呼三爷爷的人和事。四叔称三爷爷,我想我该称太爷爷了罢。
太爷爷是本村大户,算得上殷实人家了:好地有五六十亩,坡上的薄地还不算在内,还在南山垭口下有一大片苹果园子。此外,本村里还开着一家油坊和一家铁匠铺。宅院是两进两出的,门阶与街门皆高大,不同于一般小门小户。宅院的侧后是一挺大的场院,场院边上是家里的两挂大车和牲口棚,大堆大堆的柴草草料就垛在牲口棚旁,垛的山一样高。
太爷爷的德性据说挺好,这么大一家产,一生也只一房妻室,生有两男两女;平时不抽、不嫖、不赌,饮食穿戴等也较为清淡内敛。在本村本族中,太爷爷的人缘、口碑、威望等都是极好的。
据太爷爷自己说,他一生最得意的不是有这样的一个家业,而是自己通晓易理。还说过,一生中最大的志趣也不在发家,而在于易学。故此,太爷爷会算,那是一定的。算生死,算姻缘,算前程流年,这些都不在话下。只是,太爷爷轻易不给人算,懂些事理的人都知道,这是怕泄露天机折寿。所以街坊们没有大事,一般不会去求,求,也不会给算。那一年,村西的一户也挺富足的人家提着东西来算儿子前程,却只陪着闲扯,几次把话头引到生辰八字处,都被太爷爷又把话题支开,就是装糊涂,不给算,最后人家只好走人。然而,有一次一个街坊家里跑失了牛,急的孤儿寡母在门口哭,街上碰见了,太爷爷屈指便算了起来,算时只问了那牛走失的时辰,略一掐算,便往南一指言道:“不出二里地,找去吧。”待他母子奔向南去后,太爷爷对周围人说:“这孤儿寡母的,失了牛,那是塌了天的事,能帮就帮帮。”这,可见太爷爷的德性。后来据那寡母说,和栓住往南山还没走出二里,就看见俺那牛在那沟里老实实吃草呢。这,又足见太爷爷的易理之精。
到六十岁上,太爷爷便将家中大小事等一推,交给了长子,便啥事不管,一心只饮茶研读易学。研读之余,偶尔也瞅几眼陶渊明等闲杂之书。到了花开果熟之时,也常见着太爷爷长衫薄履、大袖飘飘出现在南山自家果园子里转悠,果真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就在这次年的元宵节过后,一天,太爷爷把自己关在里屋,衍算了一上午,直到长子来请了两次,才开门走去饭桌,坐下时表情很时凝重,见状,一家子谁也不敢出声,大媳妇赶紧添饭,二媳妇紧着端菜,老夫人在旁看着脸把筷子递到手里,悄无声息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太爷爷环视了一圈众人,才郑重地将老夫人与长子叫进了里屋。
在里屋,待长子给二老添好茶又重新立在一边后,太爷爷呷了口茶才言道:“我要死了……”
“他爹……”夫人惊闻此言,颤抖的手放下欲饮的茶,惊恐地看着太爷爷说不出下文,儿子在一旁也惊的张大着嘴巴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们不用惊慌。”太爷爷边说边拍拍夫人手,以示安慰。又转过头对长子道:“我是无疾而终,是好事啊,我来到这世上,到今年,数来正好一个甲子……”
“他爹,这是真的假的?你可不要乱说吓人。”说着泪已满面,眼巴巴地一会看看太爷爷一会又看看长子。儿子此时也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也不肯接受这是真的,一时间,三个人都在大眼瞪小眼。
“吓你们作什么?不会错的,我这几天已衍算过多次,你们快准备后事吧。”
“爹……”儿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哽噎着声音流着泪望着老父却说不出话来。
“老大啊,你是家里的长子。”说着用手掌爱怜的拍了拍长子肩膀接着说道:“我死后,你们也不用大操大办,寿材、寿衣、寿冠、寿鞋等早就备下了,到时也不用你们穿,我自己会提前弄妥贴,只待我一闭眼,你们只管抬到棺材里,然后只管哭就行了;守灵时僧人可以请也可以不请,道士却一定要到场给我超度,这事不能马虎;出殡时领路开道的那个扛幡敲锣的人,也一定要地道,切不能随便找个人糊弄;纸牛、纸马、纸羊等可多可少,还有纸钱,这些你们看着弄,我都放心。我不放心的'有二件事,一是你娘……”说着看了夫人一眼。
“他爹……”这时夫人终于哭出声来。
“我死后,你哥俩要孝敬你娘。”
“爹……您老放心。”儿子此时也泣不成声了。
“二一件是你哥俩在你娘在世之时,不能分家。”
“是,一切都听爹的,爹还有什么嘱咐?”
“没大事了,再就是我去之后,把我用过的茶具、酒具特别是我的那些书都给我装进棺材里,我好用。”说完这些话,把茶杯里的水饮完,站起身来竟抬腿向外走去。
“爹,您这是要上哪?”儿子慌忙起来拽着太爷爷手臂,不敢拦,又怕这就要去,只好随着往外走。
“我要去咱家那些地里看看,还有果园子、铁匠铺、油坊,我都要去再看一眼。”
“那我陪着爹。”
“不用!你们在家商量事,不用赔。”
“可、可、可是爹呀,您老这事倒底有谱没谱?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说着泪水又流下来了。
“噢,是正月十九午时三刻,不会差的!”说着脸仰向上天朗声又道:“老天爷眷顾啊,让我与一家老少过完元宵节才走。”说着就走出屋去,走出宅院,向自家的那些田地走去。
这长子本欲随爹爹去,可爹不准,此时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如何是好。一想到正月十九离此刻只有三天光景,便悲从中来,依着门看着母亲便哽噎起来。
“把他们都叫进来吧。”母亲终于收泪发话。
一家子早就觉出今日之事非同一般,吃完饭谁也没敢离开,见叫,便齐乎啦涌进屋里。
“坐吧,都坐下说话。”老夫人仍坐在八仙桌旁,大熄妇在婆婆对面椅子上坐下,二媳妇挨着大嫂坐,小女儿独个跳上了炕,两儿子立在母侧。
坐好后却没了声,屋里沉闷的透不过气来。母亲与大哥都觉这事突然,心里又难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其余人知道有事,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
“老大,照实说吧。”
“咱爹他、他要过世啦。”大哥话说完,悲从中来,两手捂着脸竟呜呜地泣出声了。
大家先是没听明白,只惊愕地瞪大眼睛,但见大哥的状况,终于明白家里发生塌了天大事。
小女儿先就在炕上“哇”的一声哭开了,两个媳妇也惊的站起身来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婆婆惊的忘了哭。
“大哥瞎说,爹怎会死?”小女儿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是你爹自己算出来的。”娘说道。
“是啊娘,爹那么硬朗,这是怎么话说的。”听了妹妹和娘的话,二儿子也觉这亊匪夷所思,接着又对大哥道:“哥,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怎么会事啊?”
“起初娘和我也不信,可爹说衍算了好几遍,不会错的,都叫我们准备后事了。”
“那爹刚才出门这是干什么去?”二媳妇问道。
“爹那是去咱家的那些地里去看最后一眼。”
“咱爹算的是哪天。”二儿子问大哥。
“正月十九那天的午时三刻,离今天只有三天了。”大哥这样回道叹了口气,又道:“咱爹还说这是上天眷顾,叫一家人过了个元宵节才走。”说着又哽噎起来。
“娘,大哥,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我看这后事不能准备,万一弄错了呢?”
“是啊娘,别说这事了。”小女儿接过二哥的话说道。
“娘,二叔的话有道理,万一弄错了,别人家怎么看?怎么说?再说爹他老人家红光满面,腿脚也硬朗,哪会有事啊。”大媳妇一直没说话,此时也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大嫂说的对,这事就等等再说吧娘。”二媳妇也随声附和。
本就不愿意接受这事且也疑心重重的老夫人,见大家都这般说,就更加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便频频看长子的态度。长子此时何尝不矛盾,媳妇兄弟等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也以为一向硬硬朗朗的爹哪能说走就走了?可是身为长子,顺应爹娘,天经地义,尤其是对爹,向来是敬畏有加,爹的话从不敢有半点违逆。所以见娘频频看来,始终也是定不下个准主意。
“要不?”老夫人看着长子又补充道:“就先等等再说?你爹回来要不愿意,要打要骂,都说是我的主意。”
“要不把五叔请来,看看怎么说?”长子看着老夫人道。五叔是太爷爷本家中最近的兄弟,素日里也走的很近。
不待大哥说完,二儿子接口道:“大哥总是胆小怕事。”
“你大哥说的对,你五叔一向与你爹交好,处事又稳妥,你去叫你五叔来。”老夫人对二儿子说道。
待娘说完,长子对娘说:“我和老二一起去请,这么大的事。”
在路上,大哥将午饭后爹的话细细叙说一遍,最后说道:“老二啊,不是我胆小,是爹说的‘算了好几遍,不会错的,叫准备后事’,你说,咱敢违逆吗?”老二听后,方知原委,点头称是。
五叔请来闻说之后,当即就说:“不用准备后事,三哥比我还壮,准备什么准备?俺哥回来要闹,我顶着,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说是这样说,可谁也无心做事。到晚饭前,太爷爷回来后也未问及此事,仍秉持老规矩:早睡早起。饭后于掌灯后不久,便睡去了。
次日仍是早起,早饭后又出门去了。到中午回来后,太爷爷先前后院走了又走看了又看,回到饭桌坐好后,挨个看了一眼,才拿起眼前的碗饭重重往桌上一墩,一手指向长子,厉声道:“老大,我的后事你准备了吗?”
长子赶紧起身回道:“都是儿子不孝,爹您息怒,听孩儿……”
不待说完,太爷爷拍着桌子怒斥道:“我不听,你是不是见我要死了,就不当我是你爹了,你个逆子,平日里的温良恭俭、忠信孝悌都是装出来骗我的,是不是?”
闻这话,老大当即跪下来直叫爹,老夫人也跪下抱着太爷爷腿直哭,接着是全家跪倒一片,一时间全家乱成一锅粥。二儿子先是跪下又趁乱溜出去就往五叔家跑,待五叔气喘嘘嘘来到家时,见大家仍跪在地上,太爷爷在悲声说道:“……你爷爷只剩下我一个男丁,留给我这么大一家业,我也没辱没了祖宗,保住了家产又添置了一座油坊,又生了你弟兄姊妹四个把你们养大,可你们呢?对我一个将死之人……”
听到这里,五叔走向前说道:“哥,这事不怪嫂子跟儿女。”说着扶起老夫人又道:“都赖我,是我不让他们准备后事的。可是我的三哥呀,这事实在有些荒唐啊,这到底靠不靠谱、有没有影……”
“老五啊,我是荒唐人吗?这么多年我做过不靠谱的事?生死事大,我能儿戏吗?”太爷爷打断了五叔,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而且口气仍很激烈,直到说到:“都说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有几人知道这生死有命的‘命’字皆是前定皆有定数的?嗯?既有定数,自然算得出,那是分毫不会差的。我让他们准备后事,也不过是提前了两天,又有什么分别?提前这一两天,也不过是想趁我还有这口气在,亲眼看看他们真心真意地孝敬我,我看着心里也欢喜”时,声色才平和了些。
其实,说到最后,声色岂止是平和,简直有些悲音了。听了这些话,连同五叔在内,大家早已是听的唏嘘连连、悲声不止了。
“三哥,不用再说了,孩子们都担不起,我也受不了。你放心哥,这事全包在五弟身上,这以前是赖我,从这会开始,我给你办,办的畅畅亮亮风风光光的。”五叔攥着太爷爷手,流着眼泪说了这些话,见大家都只管跪在那里,桌上的饭还一点未动。又道:“大家都起来,菜也凉了,再热热,我赔俺哥喝两盅。”
闻说,两个媳妇赶紧去热饭菜,五叔把太爷爷扶着坐好,两儿子去拿杯盏酒壶,便喝了起来,酒后又吃了点饭,才将太爷爷送进里屋,五叔、老夫人和两儿子赔着又说了会话,见太爷爷要躺下,这才知道今个这是不出去了。才只留下老夫人守着,五叔打手势与老大老二走出里间。
从里间出来,可就忙开了。厅堂里,五叔居中坐在刚才太爷爷坐过的地方,先是遣人将本家的所有子弟媳妇叫来。不大一会,人便陆续到来,也不等会齐了,是来一波打发一波,这一波刚打发出去,又有人不断涌进,又再打发出去。进来跑腿帮忙的也不光是本宗本族,也有街坊邻居:平时受过恩惠得过好处的;有个走窄之处手紧之时来求过急的;三灾八难得过帮助的……此时都撂下了手里的活计,争着前来帮忙。
此时的五叔,许是因昨日的事心中愧疚,许是念起了与三哥往日的交好,许是想到再有两天三哥就要撒手而去。总之,此时的五叔,表情凝重,神气内敛,既威严称职,又干练尽心,俨然一大将军坐帐的架式:“你们几个去报丧,嫁出去的女儿是先要去报,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再接着是拜把干亲、高朋好友。报丧时一律只说正月十九这日办事,别的什么也不用说;你们几个去请僧人、道士、礼乐、仪仗,也是正月十九这日早早就到,僧、道得多请,礼乐、仪仗得是科班的,不能随便糊弄;你们几个负责扎制纸房、纸车、纸牛、纸马、纸羊、纸人等,一切都要最好的,多扎制点不要紧;孝帽、孝袍、孝带等,归你们这些媳妇们管,手脚都麻溜的,也是要多弄点不要紧,来的人多,别不够了;本家做好牌位、供品、停灵所需之物,还要备足请来的僧道、仪杖、亲友所需荤素食肴以及杯盏、碗筷、器皿等,都要备足……
说话间短,实际时长。在紧张忙碌中转眼间时光已到正月十八,掌灯前几波办事的都陆续回来。一个说:所有该报的丧都报到了,没有不来的,十九这日一准到;一个说:僧道都请了,僧是请的昆嵛山无染寺的,道也是昆嵛山的,礼乐、仪仗是县城的科班,光“大杆”就有八台;一个说:纸房、纸车、纸牛、纸马、纸羊、纸人等每样扎了两套,牛、马、羊等用的是胡秸杆扎制,车、房用竹子扎成,外面一律都用白绫纸糊……
等所有管事都回完,五叔和大家插咕了一会话,又嘱咐了一些事,才散去。
众人散去后,五叔才深叹了口气,然后领着两个侄子进了太爷爷的房里,将这两日的事向太爷爷叙说一遍,当说到来跑腿帮忙的当中还有许多街坊邻居,见太爷爷默默点了点头。五叔才问这会儿家中已无外人,要不要去看看那准备的那些物事是否合意?若不合意,好紧着再弄。见太爷爷又点点头,才在头里领着,长子次子两边护着,向各处走去。
先去的东厢,打开门,灯光下,见那炕上整齐摆放着几大摞孝帽、孝服等,光扎腰的孝带,就有二百条,全是白洋布做的。太爷爷照旧点点头,表示满意;又去了橱房,见里面台子上是一摞一摞的盆罐碗碟,地下是一筐一筐的的鱼肉疏菜,也点了点头;又去看了扎制的纸房、纸车、纸牛、纸马、纸羊、纸人等。最后去了正厅,第一眼就看到那口宽大厚重的上了老膝的此时在灯光下闪着光的棺材,它此时被架在两条宽面结实的长条板凳上,象一条将要起航的船。太爷爷不仅走向前去,拍抚着这口棺材,心想这里将是自己长住的地方,不禁百感交集老泪横溢出来。转过身向那居于正中的八仙桌看去,但见:两支巨大的蜡烛在灼灼燃亮,前头香炉里三支香火冉冉升着兰色的烟;后头的墙壁上是自己的一幅照片,那还是旧年着意去烟台照的,此时眶边已挂了黑色绸布,显的十分的肃穆。再看,却未见有牌位,正待问,五叔言道:“牌位下午已做好,现请了先生题写,明儿即可送到。”
太爷爷又点了点头。待到各处都看过一遍,太爷爷拉五叔的手进了里屋又交待一会,五叔才含着泪回自己家去。
话说正月十九这一日,也就是太爷爷要驾鹤归去的这一日。一大早,五叔就来到了太爷爷家,长子次子安老礼在大门外见着先磕了头才接进去。先去了太爷爷的屋,说了会话,才出来到处查看。全是一派忙乱境况:有搬挪东西的,有扫地擦抹的;有洗菜的,有烧水的;洗刷碗筷的在那里弄的叮当直响,找不见东西在那急的团团直转;有来问到时人多,屋里跪不下怎办的?有提醒说用来装祭品的大号器具还没齐全要早作打算的;抽空也问一下牌位的事怎么样了?回说是嫌写的不好,刮了在重写……而这时,里头橱房里又传来谁谁不慎拌翻了一盆油,谁谁宰鸡伤了手……刚从橱房回来不待坐下,却又听见小女儿房里的惊呼,说是哭的背了气。正乱着,外头又传来了撕裂心肺的嚎啕,进来回说是大小姐并姑爷到了,而且大小姐自穿孝袍,带着孝帽紧随回事的身后拖着根哭丧棒跟着就一头扎进了灵堂,跪下就哭的死去活来,拉都拉不起来,待哭的软了扶起来要看看爹时,灵榻上却又不见爹爹尸首,只好扶去母亲处详听细情……
直到近午时,那牌位才送到,五叔亲自恭恭敬敬置于恭桌,胸中这颗心才算落了地,这才领着两个侄子去见太爷爷。
此时,所有的孝子贤孙,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到齐了,大都带着孝,里屋容不下,都站在了天井,天井站满了,又依着长幼亲疏直候到门阶和阶下的路上。人多的简直象赶大集,人山人海乌丫丫一片。脸上都挂着悲痛,戚戚然泪光闪动,惟一片肃穆。
午时一刻,只见两个儿子已是披麻带孝,又进了太爷爷的屋里,跟着太爷爷屋门打开,五叔带着孝在前头领着,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架着太爷爷。此时的太爷爷,仍红光满面,不见喜色,也不见悲态,平静淡定的面容,与往日一般无二,但见:头上是一顶黑色软毡道式帽冠,正中镶了一颗大大珠子;上身里面穿一件挂黑缎面羊羔皮袄,外面套一袭也是黑色的羊皮大氅;紫色的锦带扎在腰间,上别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白玉貔休;下身是棉裤在里,外套的是黑面皮裤,脚上是一双牛鼻鞋面的厚毡靴子直到腿弯。四人平静地走向灵堂,站定后,太爷爷回转身来默默向众里凝视一圈,才向那口棺材旁边辅有一张熊皮的长案上,躺下。
此时厅里的孝子贤孙、亲朋好友等都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有的唏嘘着啼出哭声,外边天井中的人见里边都已跪下且传出了哭腔,也跟着跪下哭了起来。就这样,似这般地上传下效,从灵堂到天井到过道直到门阶路上,一排排一行行都跪了下去,早已是哭声一片了。
再说灵堂里,自太爷爷躺下后,五叔就站在身旁盯着太爷爷看,见太爷爷慢慢闭上眼睛,便转身举起手来大声说了声:“跪!”
这程序是早一天太爷爷已交待好的:何时跪,何时哭,何时往棺材里抬……都有交待,不能乱了。所以,当五叔见太爷爷躺好也闭上了眼时,就喊出了“跪”字。可跪字刚出口,见大家已经跪下且已经在哭了,就隐隐觉这程序似有不对,正寻思着,又觉着太爷爷在拉扯自己,赶紧转向太爷爷并低下头,只听太爷爷说道:“先别哭,还未到时辰。”
便又转向大家说道:“都先别哭,未到时辰,到时再哭。”
大家闻说,只好止了哭。这么着忍着又过了一会,五叔又觉太爷爷有话要说,紧着又低下头听,原是问几时了,五叔看了下老座钟低声道:“刚不到午时二刻。”
太爷爷听后突然起身就要下地,唬得五叔惊问这是要作什么去?因为早先的交待中,并没有躺下后还要再起来这一说。所以,惊恐中,跪在前头的两个孝子只好惊慌起身来扶。却听太爷爷说要出去看看,看看来了多少人,看看大家是在怎么送别自己的。知道是栏不住的,只好赔着一起去看,从灵堂一直看到天井,又从天井穿过挤满人的过道一路看到大门外,当看到连门阶下的路上也跪着人时,才深深舒一口气,说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值了!值了!”
在大家惊愕的眼神护送下,转身快步向灵堂迈去,到了刚躺过的案前,也不问五叔,自己向那老座钟瞄了一眼,略沉吟了下便自已躺下,躺下时说了声:“哭!”就闭上了眼。因为“哭”声说的响亮,所以不待五叔复述,大家都久待难忍,“嗷”的一声,一下子大家同时放出声来:有哭爹的,有哭爷的,有哭哥的,有哭叔的;有男声,有女声,有苍凉的成人声,有稚嫩的孩童声;有真哭的,有干嚎的,有随声附合的。那真是泣声入地,哭声冲天,场面甚是壮观。
哭声中,午时三刻眼看将到。此时,只见五叔站在那先看了太爷爷一眼,便转过脸两眼盯着那挂老座钟并慢慢又举起手来,只待午时三刻一到,猛将举起的手一挥,同时大声喊道:“抬!”
这时,在哭喊中,从厅外进来四个精壮汉子,直走到太爷爷躺身处,在儿女的哭喊拉扯中,抬起太爷爷又在哭喊拉扯中将太爷爷放入棺材里去,放好后,五叔将早已准备好的酒器茶具以及那部《易经》及其它书等,一边念叨着一边一一放好。最后又看了太爷爷一眼,才挥了挥手。那四个汉子将棺盖盖上,正要上钉,又被五叔拦下。拦下后五叔出去灵堂到太爷爷屋里拿过那支太爷爷常用的铜锅翠嘴紫竹杆的长烟袋,走了回来,叫搬下棺盖将烟杆放进,正要放时,突见太爷爷猛地要坐起身来,唬的五叔差点摔下棺材,以为乍了尸,却听见太爷爷在叫自己,惊恐着靠向前去,见太爷爷脸色和蔼红润,并无暴戾之色,便大着胆子问:“三哥,还有啥事?”
却听太爷爷问现在几时了?五叔转头一看回说:“午时三刻已过多时了。”
太爷爷也惊愕地坐起身来,低下头复又掐起了手指头。这期间,五叔满怀复杂的心情,在棺材旁看着太爷爷掐手指,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五叔与太爷爷的对话,这时都止了哭,瞪大着眼睛在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五叔见太爷爷终于不掐手指抬起了头,茫然的眼神看着五叔自言自语道:“难道算错了?难道算错了?”
“错了好啊!错了好啊三哥!错了,就不用死了啊三哥!”五叔这样地惊喜地喊道。
太爷爷仍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五叔:“这算哪会事?这算哪会事?”
五叔见太爷爷的窘态后说道:“是喜事,当然是喜事。”边说边看着太爷爷表情边试探着说:“要么叫他们先散了?你也先出来看看状况再说?”
“别别,先别,先不出去,再等等。”说着居然又躺下了,只是没有闭眼睛,而是把眼瞪的溜圆在到处乱看。
五叔见状,便自作主张道:“散了,散了,都先散了,不死了,死不了了。”五叔这样喊着向大家挥挥手要大家散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灵堂里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五叔与两个儿子守着,太爷爷瞪着眼睛到处看了看,抬抬手又蹬噔腿,然后,一骨碌爬起身来跳出了棺材,跳出后,又在原地转了一圈,见仍无异状,便拍拍这棺材,看了看那八仙桌上的牌位和香火,动了动嘴,却啥也没说出来,转身就出了灵堂向自己屋里走去。
自出来后,太爷爷把自己关在里屋两天两夜都未出屋,吃喝都在里面,谁也不许进去。所以,这两天来,谁也不知道太爷爷在里面都干些什么?有否又衍算过生死?谁也说不清。只知道太爷爷从里屋出来后,拿来本黄历在捧着一直看,看了好大一气,才将头仰在椅子背上叹口气,然后瞅着冂外的丽日天气,自言自语道:“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跟着又喃喃言道:“天地之中,人世之间,就顶属这耕牛遍地走,最为祥和不过了。”
后记
听本家四叔说,太爷爷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才驾鹤西去,也算高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