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之舞散文
闽南乡间的日子,是由一个个的节日串联起来的,神仙鬼魅高高在上,也和凡人平起平坐,一起唱和着,让每一个日子都有了神圣的意味,也添了人间烟火味。
母亲娘家黄姓氏族有好几个村落,每年农历二月半,各村落六年一度轮流坐庄,为“祖师公”庆诞辰。坐庄的人家都得杀猪宰羊,大宴宾朋。那种长条形的龟粿一做就是几百斤,向祖师公许诺敬奉给他多少斤的龟粿是绝对不可短斤少两的,所以龟粿刚蒸出锅,热腾腾香喷喷的,小孩子嘴馋也只能使劲忍着,拼命地咽口水。那龟仔粿中间会夹上几瓣花生,热乎乎地吃着有一股浓郁的米香,倘若放久了吃则更有嚼头。母亲留几个给我们兄弟姐妹,随后差使我们拿几个分赠给左邻右舍像我们一样馋嘴的小家伙。
我们下溪姚氏50年一度的“进香”更是盛况空前,几乎整个小镇都震荡起来了。虽说只是我们姚姓一族的庆典,但凡沾亲带故或供奉香火的,都喜气洋洋地加入盛典的行列。这时候,一切敬奉神佛的供品都要按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来做。发糕要蒸几层,礼炮要放几门,佛像要几人抬,筵席要多少桌,几道菜,不得有丝毫马虎。猪羊鸡鸭,鱼虾龟粿,五果六斋,从德仙宫的正殿一直摆到戏台前。家家户户迎来送往,亲朋好友觥筹交错,整个村庄锣鼓喧天.酒肉飘香。我们从村东头一路吃到村西头,平素缺少油腻的肠肚经不起这饕餮大餐,吃坏了肚子,半夜闹肚子,是常有的事。
小镇上每年二月初的“天香”更是把年节的喜庆推向了高潮。小镇上关帝宫、康王宫、街美宫、祠口宫各镇一方,镇宫神明平起平坐,天香的先后顺序也抽签决定,决不含糊。这个节日是春节的尾声,鸡鸭鱼肉、美味佳肴自不必说,麻糍、春卷、润饼也正当时。春卷的皮儿像一张四四方方的薄纸、里面的馅儿可甜可咸。咸的可加鱼、肉、虾、蟹,再调入薯粉、葱蒜、香油,吃起来味儿浓,口感佳。甜的更简单些,花生、芝麻、白糖、芫荽加进去,随手一裹,轻轻一咬,那股香甜、脆爽,也是世间少有的。
四月初一“代人生”要扎了小纸人,煮了七荤八素,做了菜包子,煮了鸡蛋来敬小纸人。所谓“吃人美食,替人消灾”,小纸人吃了我们的供奉,要代我们一家人去承担所有的“歹代志”。其中菜包子是不能缺少的。是用糯米粉做了擀成薄薄的皮儿,用陈年的老菜干、冬笋、三层肉、小虾米等做的馅,加些韭菜、小葱、五香粉,刚蒸出笼就喷香喷香的,咬一口更是满口流香。小孩子常常是第一个菜包子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第二个、第三个才晓得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出个中妙处。
端午节的“塠”,是用面粉、米糊在大锅里煎出的薄薄的、圆圆的饼。据说是用来降服蚊子、苍蝇、臭虫之辈的,功能类似于现在的`“诱蚊贴”。母亲把米粉或面糊搅稠了,加些青葱、小虾米、香料,弄均,待柴火烧得适中了,舀了一勺面糊糊下锅,用煎勺耍猴似的在锅里搅动一番,面糊糊听话地打着旋儿,瞬间就成了一张蜘蛛网大小的薄饼。我们等不得“塠”出锅,把手伸进去抓了一张放嘴里,烫得嘴起泡也顾不上了。又在母亲的斥骂声中,提出香喷喷的“塠”,去和山妖树神们分享了。
七月起的“普度”是鬼节,得安抚那些孤魂野鬼。那些可怜的魂魄无家可归、四处漂泊,只有到了鬼节,他们才有机会饱餐一顿,纯朴的乡人必得倾其所有,蒸糕炸粿,鸡鸭鱼肉,芋丸菜棵,粗盘大碟,在门口埕摆上一大桌,饿了一整年的鬼们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了。
八月起的“佛生日”更是我们这帮小吃货的盛大节日,为了吃佛生日,我们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向老师请假呢。记得儿时到洪濑集新村吃佛生日,吃了佛生日,满嘴流油地离开,手里还拎一袋龟粿回家呢。我三舅婆做的鸡卷是用猪网纱油包起来的,堪与工艺品媲美!网纱油内里包裹着地瓜粉、五花肉、荸荠、蒜头、葱花,调上香油、鸡精、五香粉,加上适当的火候,刚出锅冒着热气,直接蘸了醋,酥软适宜、不油不腻、五味俱全,那个鲜啊!
九月十五是我们村的“德仙宫六王府”诞辰,那种喜庆劲儿,可以延绵整整一个月的。刚进入九月,母亲就忙开了,蒸笼要一格格从高架上移下来洗净、晒干,簸箕、笸箩也一个个登台亮相。要磨多少米做龟粿,要泡多少黄豆做豆腐,要挖多少芋头做芋粿,要称几斤薯粉做鸡卷,要杀几只鸡、宰几只鸭、割几斤猪肉、买几条鱼,请哪些亲戚朋友都得一再合计。那真是一段妙不可言的日子,八仙桌摆在厅堂上,灶火烧得旺旺的,大人们忙乎着,小孩子四下乱窜,整个村子浸泡在鸡鸭鱼肉的浓香里。待到宴请宾朋时,我们小孩子是不能上席的,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盘子从桌上端下来,兄弟姐妹们冲过去,抢着把盘底的半条鱼、好几块鸡肉瓜分尽。抢来的东西比什么都好吃,这是真理。当然,那些模样周正的菜肴,母亲是不允许我们动手的,还得留着招待今日没来的亲友呢!就像平常来了客,母亲煮的点心,铺在碗面上的肉客人是不好意思全吃光的,得留下几块,母亲照例会把那几片肉用水冲一下,腌在盐巴里,下回来了客人,再“请”出来撑场面。
轮到起大厝、娶媳妇,更要出足二十四道菜,什么山珍海味、蒸煮煎炸、咸淡甜辣样样俱全,而且是开头甜,中间甜,最后一道菜更是得甜。这些甜点,大都是地道的闽南甜食,用糯米粉搓的小丸子,放在大鼎里蒸出来的碗糕,油锅里炸出的麻粩,都得提前请亲友们来忙乎好些天。炖鸡是不能随便动的,小孩子使劲儿流着哈喇子,好容易等到一对新人来敬酒,一桌子的嘉宾又想了很多点子闹新郎新娘。闹过之后,新郎官才能象征性地动筷子,戳一下鸡。这时候,已经等得快要失去信心的孩子们才恍然大悟,举起筷子向鸡发动猛攻,一眨眼,一只鸡被大家瞬间消灭了
冬至前一天晚上,母亲就得把地瓜蒸熟,放在风口吹凉了,再剥了皮,用煎勺捣烂。冬至那天,天麻麻亮,母亲就在厨房忙开了——地瓜糊加入地瓜粉、花菜、咸肉、巴浪鱼干,手伸进去一番搅拌,再捏成鸡蛋大小,放在盆里,等着下锅。虽未有“纤手搓来玉色匀”的曼妙,却也无端让人遐想。这边灶火烧得旺旺的,一大锅滚水闹腾着,母亲把一个个冬至丸放人滚水中,一会儿,丸子就扑腾着跃上水面。这时,母亲麻利地加入面线、葱花。顿时,香味儿就在灶间四处飘荡。刚出锅的冬至丸,冒着热气,闪着金光,诱得馋虫无端失控。
那个滑、香,真难以言传,妥帖地温暖、慰藉了一冬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