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沉睡了二十多年的记忆伤感散文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暗示,从元旦那一天开始,天空总是阴沉沉、灰蒙蒙的,又低又矮。往日欢唱的小鸟不见了身影,云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连平日里嘈杂得人心烦意乱的飞机声音也听不到了。几十米之外就看不清任何东西,浓雾包裹着整个天空。雨下个不停,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还夹杂些许绿豆大小的冰雹子,狠狠地砸了下来,打在车壳上,蹦跳两下,滚落到地上,再被雨水溶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那次越军特工偷袭我们连队时打过来的火箭弹,乒乒乓乓响过几声后,只丢下几块还残留着硝烟味的弹片在那一排厚实的竹子里。
又到了要过年的时候了。这没完没了的雨雪,唤醒了我心里沉睡了二十几年的那个记忆。
部队下达的战备命令,已经修改了两次。
第一次是三级战备,入伍不到两个月,这样的命令,已经接到不止一个。跟随老兵们做动作,把自己的衣服清理一下,做好打包的准备,该写的信,也是在老兵们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写成了,只等着有朝一日,别的战友把它发出去,让它带着自己当初的梦想,带着父母亲人们的希望,或者再加带一张跟学生时代曾多次捧着回家领奖的东西一样的纸,去向父母亲人们报到,也把自己的灵魂带回到父母身边。
这一次是一级战备,战备等级一下子提升了两级。新兵们还不知道战备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等级的区分意味着什么。跟往常一样,该闹的闹,该玩的玩,篮球场上,偶尔会有几个新兵临时揍个数,干一个全场。
天空虽然没有雨,远处随风漂浮的云块也清晰地在眼睛里留下了痕迹,布谷鸟哀怨的鸣叫着。急造公路上,披挂着伪装网的军用车辆,穿梭般飞驰而过,扬起一路尘雾,隐湮了匆匆忙忙走动着背着一个约有他们身体三分之二高的用山腾做成的背篓买年货的老乡们。他们几乎清一色的穿着,黑色麻布做成的上衣,黑色麻布做成的裤腿比上衣还要宽大的裤子,有的头上缠绕着跟斗笠差不多大的头巾,腰间别一把大砍刀,赤着脚,飞快地走在沙石子路上,脸上挂满了笑容。不论男女老少,见到我们都开心地叫一声阿叔。
虽然有战备任务,可过年是中国的传统,从上到下的官们都知道,这些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们,有的还是刚离开母亲怀抱,踏出校门,独自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每逢佳节倍思亲,家里亲人们在牵挂着远在边防前线的他们,身处枪炮声不绝于耳的边防军人,他们对亲人的思念,也远远地牵系于那一缕游丝之上。
每年春节前都有新兵从祖国各地的五湖四海走来,一百来号人便成了亲兄弟。连队*们往往非常重视这样的机会,翻箱倒柜,把能拿出来的东西都凑上来,甚至把来探亲的*家属们带来过年的糖果、瓜子等,也都奉献出来,尽力把春节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营造一个和谐的环境,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气氛。这样,既要留住老兵们的心,又要让新兵迅速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变成一个能上能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兵,同时也让那些探亲的嫂子们不会感觉到孤独和寂寞。
连队正在准备着过年。有的正在紧张地准备文艺节目,有的被抽出来帮司务长出去买菜,杀猪、杀鸡、杀鸭,到炊事班帮忙洗菜切菜。
参加完临战训练回到连队,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躺在床上,想想自己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外面过年,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竟然来到这绵绵无迹的边境大山之中。山,比老家的多,比老家的大,比老家的高。沟,比老家的长,比老家的深,比老家的险。山连着沟,沟围着山,叠嶂起伏,纵横交错。亚热带丛林中,杂草繁茂,荆棘丛生,腾枝缠绕。从山顶直贯山脚的伐木道,把远处的墨绿割开,给大山在深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山脚小溪边那一蓬蓬水竹,孤零零地立在山涧,在山风忽左忽右的吹拂下,摆动着,发出一阵阵阴森的响动。跳出龙门的计划也许永远只能写到纸上,记在心里,烂在脑海里了,心中的乌云袅袅升起,被山涧汩汩流趟的溪水带着,去到漫无边际的远方。
对面不远的山上,也驻扎着一队兵,那是越南*边防部队。刚到连队时,老兵就告诉我们说,那些兵的日子比我们要苦得多。经过几十年的战争,地方基本上没什么经济,他们吃的用的穿的,还都是我们当年支援他们时剩余下来的。就是他们目前用来打我们的枪弹,包装箱上还清晰地看得出中国制造几个字。他们跟我们边境的老百姓一样,又矮又瘦,又黑又脏,从身边走过时,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牛粪味。从出生到死,他们多数人只会洗三个澡。
边境地区不缺水,小溪流顺着一个个山谷流下来,汇聚成了一条小河。小河沿着一个更大一点的山谷,绕过一个又一个山脚,蜿蜒流到对面的国度里去了。我们连队旁边就有这样一条的小河,河中间有个几百亩地的沙洲,是我们的训练场。河水冰凉冰凉的,把手伸进水里,被水浸着的那一节迅速变得像雪白的莲藕,刺骨的疼。把手提出水面,浸过水的那节又迅速变得通红通红的,火辣辣的热。河水清澈见底,河床上石板的纹路清晰可见,水草整齐地排列着,柔柔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像一群美丽的少女随着优美的乐曲在翩翩起舞。河里的小鱼嫩嫩的,肥肥的,在潭水里悠然游动。训练间隙,我们都飞快地冲向小河,像河里的小鱼一样,到河水里嘻闹,洗去全身的汗臭和疲劳。
想着对面山上那群越南兵,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老兵们说,他们最善于夜战,往往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动,到我们的老百姓家里去抢东西,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前两年,他们经常趁我们新兵刚入伍的时候,偷袭我们的边防哨卡。他们晚上过来,都不穿鞋子,走起路来一点响声都没有,上山比猴子还要快。
这天晚上,太阳下山后,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迎接完军区文艺演出队后,大家兴奋得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聊起明天看演出的事。一个老班长说,演出队那个报幕员是一位军区首长的小孩,长得就跟天仙一样美丽。我躺在床上,思考着战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着自己明年有没有机会考军校,想着这天已经是大年二十八了,按以往过年的习惯,今天早上我们一家人已经开始在一起吃过年饭了,是谁先请的年饭呢?家里吃年饭的`时候,父母是否想起我呢?奶奶是不是也喝了一小杯酒呢?
朦胧中,班长叫醒了我,小声告诉说,检查一下武器,把子弹上膛,关好保险。子弹上膛是违规的,平时班长强调得最多最严的就是不准这样做。班长是我的老乡,我是他挑中的第一个新兵。后来班长问我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第一个挑了我时,他说,就看中我手中提着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包。那是临出发前,我让姐姐用牛皮包装纸,把一整套高中教材和高考复习资料包好,一路上我都把它当成宝贝,谁也没有碰过它。班长说,如果那是一包书,说明你是一个有志向有文化的人,如果那是一包东西,那我就有礼品了,班长说。我们一下车,连长还在旁边的空地上厉声叫喊集合,班长不管,一把抢过我手中这个四四方方的包,把我带在他身旁。
我按照班长的指示,检查了一下弹匣,满满的,子弹上膛后,把保险关好。
今天晚上有军区文工团的人在,站岗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在你手里出什么问题。这句话班长没有说,但我清楚。班长当了五年兵了,一直想立个战功回去好找个工作,有个安排,解决了农业户口。可班长不走运,打了五年仗,送走了五任班长,也让出了五次立功机会。立功是没有指望了,在连队*的苦苦挽留下,班长今年才再留了下来。
班长又说,今晚气温较低,多穿件衣服,别感冒了。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看到我提的真是一包书时,班长高兴得像是当了新郎,他对其他班长说,你们说,我没看错吧?当这么多年班长,带了这么多次新兵,我还是第一个碰到只带书而没带任何礼品来当兵的,这个新兵我一定要好好培养。
我又照着班长的话,加了一件衣服。对班长说,班长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班长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一个有志向的人,要好好干,将来给我们班争光。
把班长给我的手电筒装进大衣口袋里,再检查了一遍子弹袋里的弹匣,肩上冲锋枪,整了整装具,跟班长悄悄地打了声招呼,我转身走了出去,摸索着走向哨位。
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天黑得不能再黑了。凭着平时的记忆,我小心地用脚扫探着进到哨位。
送走战友后,我警觉地四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黎明前的夜暗竟然有这么黑。平日里像一条白丝带,从山脚小河边绕过营房伸向前方哨卡的那条公路被吞灭了,群山不见了,就连哨位右边山坡上连队菜地旁那棵二十多米高的大树都没有了身影。
浓雾裹着寒气,在微风吹拂下,从眼前轻轻地飘过去,又消失在茫茫夜暗中。
河水潺潺地流动着,流水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咚叮咚,就像妈妈在跟我说:别怕别怕。鸣唱了一晚上的小虫,也开始有了倦意,断断续续地送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声,曾几次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的山脚下老乡家养的阿黄也不再哀鸣了。
死一样的夜暗,死一般的沉寂。
一阵微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身上顿时便长满了鸡皮疙瘩,血直往头部涌动,两耳好像也开始出现轰轰的鸣叫。
不争气的小便这时也赶来揍热闹,我夹紧双腿在原地转了几圈,想把它别回去。没用,头上开始冒出了冷汗,握枪的手开始发热,有了湿滑的感觉,浑身难受。
我悄悄地离开哨位,躲到旁边的一棵大树边上去了。将枪挂在胸前,轻轻打开枪的保险,右手食指放在板机边上,学着美国电影里的大兵的模样,把枪口对准从连队菜地上来的路。左手解开裤扣,伸进裤子里面
轰,菜地里发出一声惊响,一团拖着长长尾巴的火,在夜空中划出一条火线,直直地,飞向连队猪圈,叭的一声,猪圈的墙被这条火线击穿了,墙体哗啦啦往下倒。紧接着,两条、三条一条又一条同样的火线,从菜地里腾空而起,齐刷刷地奔向连队营房
一阵紧急的哨声过后,班长带着一个老兵来到了我身边。在那棵大树下,班长一把将我拉过去,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没事,没事,好样的。
在班长温暖的怀抱里,我全身还在发抖,张着嘴,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老兵右手握住我的枪身,左手拿开我握枪的手,取下了我挂在脖子上的枪。好小子,有你的呀,一个弹匣都被你打光了呢。班长说,幸亏了你及时发出警报,好样的。
第二天,连队组织对周围进行清理,在菜地里发现一枚四○火箭弹。团首长来到连队,看着那一排被越军用四0火箭弹和枪榴弹整齐地切掉了上面一节的竹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想了想,还是坐在床前的小凳上,趴在床上修改了给父亲的那封信。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告诉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