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钩沉叙事散文
父亲一直珍藏着一只旧木箱,里面装满了锯、木刨子、手锛、木钻、墨斗等木匠家什。父亲不是木匠,但他年轻时喜欢自己做点小家具之类。至今,母亲家里仍用着他亲手做的橱子、躺椅什么的,和科班木匠并无二致。年龄大了以后,精致活络做不了了,偶尔修修补补也拿出来敲打一番。前几年搬家,我们曾动员他扔掉,他几近动怒,更加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底下。
木匠这行当,不知起源于何时,有记载的大约就是木匠鼻祖春秋时期的鲁班吧。后人用“班门弄斧”形容在高手面前卖弄技艺,指的就是这位祖师爷。可见,木匠自古以来就受人尊敬,去名胜古迹旅游,看的就是古建筑的雕梁画栋、木刻粉彩,能工巧匠们的精湛绝艺真是叹为观止。
早些年间,木匠和铁匠、泥瓦匠都是令人羡慕的手艺活儿,木匠似乎更胜一筹,相比于其他行当,木匠活相对轻松体面,但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木匠师傅收徒一般要挑自家近枝或本族机灵点儿的。“师傅、师父”,一旦做了徒弟,那可真的要像对待亲爹娘一样孝敬师傅,除了正经学徒活儿,洗刷倒水,提茶递烟都要有眼神,师傅对待徒弟也比自己的亲生儿子严厉。所谓“严师出高徒”大抵就是如此。不过徒弟自己也得严格要求自己,“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何时出徒,手艺精不精,全靠徒弟自己的悟性和灵性。
旧社会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都会有几件精致家具,雕龙刻凤的长条几、四周镂空的八仙桌子,全由木匠师傅精雕细琢。至今,我婆婆家里仍然摆着老婆婆留下来的已成古董的长条几,虽和现代家具不匹配,确也是不可多得的旧文物,前几年,曾有人出高价收购,老人家没舍得卖,一来当做艺术品欣赏,二来是对老一辈的怀念和寄托。
小时候,我对木匠的印象很深。记忆中,几乎村村都有木匠铺子,没听说过有买家具的,都是“打家具”,谁家娶媳妇儿、嫁闺女的,就把木匠班子请到家里,有包工不包料的,自家备的木料,料好料孬木匠不管,他只管把家具打好就行。也有包工包料的,双方谈好价格,木匠打好送到家。去谁家打家具谁家要好酒好菜的伺候,一来为了让木匠们更加尽心尽力,二来也是一种待遇,说明对木匠师傅的尊重。
记得有一年我们家住粮管所大院,公家请了一个木匠班子做办公桌椅,木工家什摆了满满一仓库。出于好奇,放了学我总爱去转转,时间长了也看出点门道来。木匠们都有严格的.分工,拉锯、解木头、凿木眼,各负其责,配合非常默契。木匠活中,抡大锛应该是最危险的活了,一根圆滚滚的木棒扛过来,先用锛砍去树皮,砍的时候,一只脚要蹬住圆木,防止它乱滚,脚前掌微微上翘,动作类似于锄地,锛也有点像锄头,砍的时候扬程要高,这样落下来才有劲,要正好砍在翘起的脚掌下,这活需要全神贯注,稍一走神不小心伤着脚面也是常有的事。砍去表皮,下一步就是画线,先用直尺或角尺按照需要标好位置,木匠们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墨斗,里面缠满了线绳,灌上磨粉,一人牵着线头,从墨斗中拉出来,另一人拿着墨斗在另一头,找好位置,把线绳拉紧,用手挑起线绳,猛力一弹,一条直线就画好了。接下来是解板,将木头用石头支起来,形成45度角,解板的工具是锯,通常师徒二人一组,师傅在上面,徒弟在下面,这时候就看徒弟的忠诚度了,往上拉,徒弟要使劲向上推,往下拉,徒弟更要使劲,往往弄的满身都是锯末。解成木板就是半成品了,要用刨子把木板刨平,推刨子需要技术,更要有力气,前腿躬,后腿蹬,两手握住刨子往前推,用力要均匀,还要是不是眯起眼睛找找平。然后,木匠们根据木板的大小厚薄,量材使用。按主家的要求,做成各式各样漂亮的橱子、柜子、椅子、凳子。
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家家户户都有小木板凳,矮矮的,小巧玲珑,我们去学堂都自己背着这种木凳。要说做木凳应该是木匠中最基础的活络儿,也最考验木匠功夫。一块木板,四条腿,四根撑,不用一颗钉子,腿和撑要一般长自不必说,光看那凿眼,要不大不小正好才行。传说,木匠们用成语“四平八稳”衡量一个木凳是否过关。
印象中,我家请过两次木匠。第一次是七十年代,还在困难时期,父亲不知从哪买了几块木头,要做个菜橱,就从村里请了两个木匠,现在想想大概是师徒俩,徒弟还很稚嫩,师傅拿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干一会就蹲在一边,从一个脏脏的小布袋里捏出一撮汉烟,摁在烟枪里,一边抽着,一边指挥徒弟干活,我很替那小徒弟打抱不平,可他干的那么情愿,丝毫没有不耐烦。不过,精细活还是师傅亲自干。中午总要炒两个菜招待他们,师傅当仁不让地喝上一壶。那年月,手艺人非常受欢迎,不但能吃饱,而且吃的好。难怪经常似懂非懂地听大人们嘀咕,说哪个村的漂亮大闺女跟着哪里的小木匠跑了,那时候可是有点伤风败俗,叫人唾弃。如今想想,敢于大胆地去爱,敢于跳出封建思想的禁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那胆量的确让人叹服。
第二次请木匠已是八十年代初了,我刚参加工作,生活条件也大有改善,父亲把攒了多少年的木头全拿了出来,准备打几件像样的家具,这次请了一个班的木匠,大概有六七个。照应不过来,母亲还把舅舅从胶东老家叫过来帮忙,高八仙、地八仙、五斗橱、大衣柜,一应俱全。木匠们的装备也先进了许多,基本实现了电气化,电锯、电钻,家具外层刷漆也用上了成品漆,再也不用拿“鳔”自己熬制了。不过依然酒肉伺候,木匠们依旧精益求精,家具略显粗老笨壮,却结实耐用,直到现在仍毫不走样。
八十年代末,我结婚的时候已流行组合家具了,木器厂也多了起来,家境好又赶时髦的都去家具商店或木器加工厂买组合家具,看起来漂亮,其实不耐用,也不实用,都是用现代化的压缩木板组装起来的。我婆家虽然也给我们准备了组合橱,但父亲还是坚持用自己采购的木头做了高低柜、书橱、写字台之类的作为嫁妆,也算土洋结合了。前几年搬家,又被新的流行家具所淘汰,统统送给乡下亲戚了,想想多少有点留恋,不知现在又流落何方,或许已再次淘汰成为炉中木柴了。
如今,去家具市场看看,那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实木、胶合板、压缩板,各种材质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分辨优劣。乡下“木匠铺子”已销声匿迹,木匠这一古老的传统行当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那“哧哧”的拉锯声已成为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