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至深叶成丘散文随笔

  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年,父母在寨垴上认了一个干妈,俗称“寄妈”。她五六十岁,身板硬朗,头盘青巾,着少数民族服饰,说话语调地域色彩浓厚。我喊她寄奶奶。

情到至深叶成丘散文随笔

  七月十六,是我父亲的生日。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父亲三十五岁那一年,要做“三十六大生”。这件事情要不要通知寄妈,父母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有些犹豫。但我的寄奶奶,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一信息,她得到消息已是农历十五,太晚了。可是,她没有放弃,急忙跑回家里拿起柴刀就往竹林里走。她要捡一些脱出水分的干竹竿做火把,打起火把连夜赶到各个山头送通知。

  垴上的农户稀散得很,几十里地也可能就两三户人家。不过,大家就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都被一条主道串联着,比较好找。不过,路程真是不近,何况是一个老人家,又是在晚上,隐患很大。

  十五过后,就是我父亲的大生,时间紧急,寄奶奶什么都不顾了。我母亲就像她自己的亲生闺女,闺女有事,寄妈岂能不急?虽然她清楚自己有危险,但是豁出去了。

  火把做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寄奶奶连晚饭也没吃,就带着火把、引火物品出了远门。她好不容易走了几里路,刚刚找到第一家农户,天就黑漆漆的。寄奶奶顾不上那家人的劝说,点上了火把又找下一家。而下一家的主人还在野地里劳作,没有回来。寄奶奶等了好一会儿,见不是个事,就放弃了,又沿路往下找。她正在小道上匆匆走着,一不小心,重重摔了一跤,火把也被摔到了坎下,幸好没有熄灭。寄奶奶忍着疼痛,将火把捡起来,踉踉跄跄又往前走。她忙了大半夜,走了一二十里的路程,终于找齐了各个山头的人。

  当寄奶奶返回的时候,还不忘把自己丢下的那一家户主捎上,而人家早进入了梦乡。那家人被她喊醒后,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而对寄奶奶来说,给我父亲做大生就是天大的事情。那家人对寄奶奶既佩服,又感动,连连承诺一定捧场。

  当寄奶奶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一走进屋里就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但是,她的心里十分高兴。

  艳阳高照时,各家各户都带着礼品赶到了寄奶奶家里,寄奶奶满脸的喜悦,比自己做寿都高兴。大家稍作整理后,像蜜蜂一样七嘴八舌嚷嚷着又出发了。

  大家到了寨湾顶风口(我喜欢叫它“南天门”),一些乡亲亢奋地吆喝起来:太阳出来暖心窝,山青水秀好对歌。歌声飞出满山谷,阿妹阿哥坡对坡。

  我家里的人被寨湾上的喧闹声吸引住了,纷纷拥到房后的菜地边张望。我和几个小朋友则兴奋地往寨湾里跑。从老屋后头过大麦岗,我就到了竹园角地界,便上山。一路曲折陡峭,只见巨石满坡,林木葱茏,林石之间似乎隐有甲兵百万。寨湾顶部两侧绝壁高耸,藤萝缠绕,老林森森。这里曾经出过人命。有一天,我和母亲捡苔藓做肥料,一块巨石还从右侧山崖“轰隆隆”滚落了下来。那块巨石落在玉米地里,撞击到地里的坡地,或地里的石块,又“咚咚”地飞了起来,滚了好远,卡到一块更大的巨石后,才“嘣——”地一声戛然而止。巨石沿途经过的轨迹离我很近,想想都后怕。

  当看到那个巨大的山湾时,我就浮想联翩,似乎看见了这样一幕。很久很久的一天,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久落不停。土壤吸饱了水分,四处变得松动,南山山峰一线山体不断崩溃(有旧址为证)。尤其是寨湾,山体大面积崩塌,无数巨石随着惊人的土方“轰轰轰”向山下塌了下去。之后,竹园角居民见缝插针,栽了大量杉树。一条土石相间的小路,从杉树旁边蜿蜒通上了南天门。那条小山道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洒下了多少汗水。透过那条坎坷、布满艰辛的小山路,我仿佛看见了当地百姓在烈日下,在暴雨中,在冰天雪地里,佝偻着身躯,正在艰难地向上“爬”行着。

  我正在边走边想,寨垴上的乡亲一路嬉笑而来,从我们旁边经过,朝我家的方向走去了。待我们几个小朋友尾随着他们走进家,附近的村民和外婆家族的亲戚也络绎进了门。一时间,屋里屋外人声鼎沸。

  父亲大生的酒席是在老屋外的新空屋里举办的。很早,我父母就在老屋外另外建了两大间新房子,没有装修,四下亮堂堂的,办酒席正好。

  菜过八肴,酒过三巡,老爸喝得醉熏熏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埋头就睡。太阳偏西,督管出门作揖致辞:高朋满座笑满堂,招待不周请原谅。酒饭尽量要干饱,大家莫回睡楼房。那个时候,楼房在寨垴上还是稀奇东西,山顶居民一般建的是平房。客人们听了哄堂大笑。寄奶奶旁边站出来一个代表答谢:七盘八碟笑满堂,哥嫂情深记心上。无以回报道声谢,儿女个个状元郎。大家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父亲寿诞过后,时至年底,寨湾积雪还在,我和母亲去寄奶奶的一位亲戚家拜访。

  那天寒风凛冽,山路泥泞湿滑,一路走得十分艰辛。到了那位亲戚家,受到上宾待遇自不用赘述。临别时,亲戚家的一个爷爷从他床上的竹席下翻开稻草,找到一个小小的黑布包。那布包外三层内三层紧紧地包裹着。爷爷十分小心地打开布包,用他那枯瘦的手颤颤巍巍捏出几个银元来,递到我母亲手上。那可是他的棺材板钱,也是他一生的积蓄啊!我分明能感觉到母亲和那位爷爷,他们的心都正在被魔鬼撕裂着。多少年来,那位爷爷的形象仍然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他年约七八十,龙钟之态,满脸沧桑,双眼大而有神,粗身粗布衣。一想起那样的场景,我就会哽咽:多么朴实,多么善良的百姓啊!自己用什么回报一二?感慨万分,愧疚万分。

  时光荏苒,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旧人不在,只是偶尔见一位大叔给我父母来送炭。他姓梅,年富力强,衣履破旧,一脸灰色,与书本中的卖炭翁有些像。

  大雪刚过,路面积雪未融,梅叔就挑着一两百斤的好木炭,从南天门一步一滑下山了。那里的路堪比蜀道,但是,梅叔常来常往。他挑着两满筐黑木炭,一见我父亲,就焦急地喊:“哥哥,放在哪里啊?”父亲就热情地回道:“啊,老二来了,进屋进屋,先歇口气喝口茶再说。莫急,今朝莫转去,就在这里歇。”梅叔说:“怎么能不回去?屋里还有很多事,你弟妹还等到的。”梅叔说完,卸完木炭就走。父亲急忙说:“再急,也不差这一口气,坐一坐再走。”梅叔却挑着两个大炭篓子早去远了。

  类似那样的情况不少,一晃就是多年。之后,家乡里留下的人渐渐地不多了,梅叔也不卖炭了。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时至近些年,家乡开始了旅游开发。我偶尔故地重游,一路小心翼翼地接近南天门,只见小道宽不过尺,曲折回绕,坎外又陡又高,令人心惊胆战。好不容易登上南天门顶端,凉风拂面,落脚之地却薄如牛背,“手可摘星辰”的诗一下子就挤进了我的脑袋里。我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想歇口气,顺便将家乡的概况整理一遍。于是,自己就草拟了一首诗:三山并进绘家园,双溪合流润良苑。一副壮锦天成就,古往今来有神仙。这就是我的家乡红土坪。

  回想每年的隆冬季节,山上山下一片白茫茫。在南山老家中,没有出门就听见寨垴顶的寒风,像狂野的野兽不停地嘶叫。站在塔边仰面张望,只见砖溪洲到杨庄坪的山顶一线,宛如一条耀眼的银色长龙,所有的森林都神奇地幻化成了冰雕。从寨湾登上南山之巅,站在八百多米高的“南天门”眺望,会见状若汪洋绵延起伏的'峻岭崇山,白皑皑一片,活脱脱是一个童话般的美丽世界。天地相连的那一条弧线,苍茫而缥缈,仿若山峦“流”入了天尽头,让人十分震撼。回首观望对面马虎界一线,迥然不同。她俨然是一道横亘的冰雕屏障,能挡住流云飞渡,彩霞止步,所以我称呼她为“拦天坝”。

  时逢春天,山上山下无不是百花飘香,遍地流翠。仍然从老地方登上南天门,看那林峰竞秀,自己与大自然分享日丽和风,吸天地之精华,自然是心旷神怡。转身回望寨湾,空旷幽深,谷底溪水蜿蜒绵长,头顶天长云淡,身侧险峰崔嵬。如此美丽的景象真是让人着迷。一路兴致勃勃,过林荫草径,转山湾,走进山野人家地头,梨花烂漫,菜花金黄,蜜蜂飞舞,蝴蝶翩翩,真是美不胜收!

  值夏令,天干地燥,路过峰顶人家周围,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会见到田禾、蔬菜枯萎,饮水的水坑干涸。一遇到天降甘霖,直刺九霄的峰头峰,云雾缭绕,同样令人十分震撼。

  佳季秋来,凉风习习,昼夜温差大。原来这样的日子,山下是金稻百里,一片丰收景象。而山上的居民们收获十分有限。他们的微薄收入都是来自周围的丛林深处。剥树皮、烧炭、卖木材、捕捉野生动物,等等,这些高危付出低收入的经济来源成了他们生存的最原始的主要依赖。

  家乡中的情况就是这样既让人惊叹,又令人感慨。你会为瑰丽的景色而惊叹,也会为山民的困苦和他们的善良而感慨。再想想亲人,寄奶奶不在了,那位高龄爷爷仙游了,我自己的爷爷奶奶也走了。他们就像一片片秋叶和我身旁的美丽红尘相融了,令人唏嘘涕零。

  伤心之余,凝神眺望,正面依旧是群山起伏连绵,身后谷深天长。如此壮锦自然又令我思绪飞扬。与时俱进,锐意进取,家乡一定会成为一个游人如织的锦绣花园!愿爷爷奶奶在这样美丽的花园中安息!

  逝者已矣,生者还需乐观地活着。耳畔又想起了家乡的山歌声:

  “山连水来水连山,山水相连万万年。阿妹是水哥是山,先做鸳鸯后做仙。藤缠树来树抱藤,风雨无惧共一生。阿妹是藤哥是树,生生死死不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