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手电散文
我张开左手掌,缓缓捂过去,贴近了凉滑的圆玻璃,雪白的光柱随之压扁。周边的黑暗又重重地压了过来,呈包抄之势,最后围合如墨。我的手指和掌心顿时红得通透,血光温润,晶莹如玉。移开手掌,白色光柱一弹,又直直地射向了石板巷狭窄的夜空,冲到星子高远的天上去了。
家里的第一只手电,我已不能确切地记得是买于何年何月。但能肯定的是,我家的新瓦房建于1982年。这之前,我们居住在青砖黑瓦的大厅屋的逼仄一角。那个时候,生产队刚解散不久。农闲的日子,村人成群结队,到几十里路外的林区背杉树回家。然后,在逢圩的日子,再背十余里山路,去圩场卖掉。在买卖之间,赚几角到几元不等的差价。背树是件苦力活。那时我家,大姐早已出嫁,只有二姐刚成年,又没上学,背树赚钱的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上。背树常常是天尚未大亮就上路,有时要大半夜才回来,因此,有人背树的家庭,陆续买了刚刚时兴起来的手电筒。我家第一只手电应该就是为了给姐姐背树用的,尚在老厅屋居住期间,从村庄小河对岸的供销合作社买的。
那是一种两节电池的手电。电筒是铁质的,周边是密集的竖条纹,白亮泛光,握在手里有光滑的凹槽感。筒身上部靠前的位置,是开关,两个小指节大小,大拇指搭在上面,前后推动,一开一关。开关前方,是一粒红色凸出的.小圆柱。手电头明显比筒身短而大,通过旋转螺纹,与筒身相连。手电头光亮的铁壳里面,嵌了一块圆玻璃,一个漏斗状的聚光金属碗,一粒小灯泡。对着屋墙或地面,旋转手电头外壳的松紧度,能将手电散光归圆,归成一个比鸡蛋还小的明亮光点。光点越小,射出去的光柱就越笔直细长,照得更远,也更亮。手电屁股很短,里面的金属片像一朵开放的花,拧紧了,抵住电池的底部。屁股外面有两个小洞眼,一根门框状的铁质小拉手能推进拉出。有些人在拉手上绑一根长带子,另一头绑在手电筒前部,斜挎在身上,既防摔,又能腾出手来干活。以后,村里出现了更多的大头手电,是装三节电池的,光柱更加强大。
长久以来,村里人夜晚出行,靠点燃干烟杆、干葵花秆、干苎麻秆或煤油灯盏。若是碰上大风大雨,夜行照明就变得尤为艰难。手电的出现和普及,改变了村里人的照明方式,使得夜行不再为天气所困,同时也催生了一些新的生活方式。
照田蛙是中青年男子爱干的事。那时青蛙和泥蛙多得很,尤其在夏夜,村前的稻田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嘹亮蛙鸣。很多人在吃过晚饭后,腰扎鱼篓,拿着手电,去田埂上照田蛙。据说手电光照着田蛙,它就会蹲着不动,伸出手,小心一扑,就能抓住。
相比而言,照麻雀就是那些喜欢没事找事干的捣蛋鬼做的事情。村里很多房子的屋檐下,常年挂着一篙篙的干红薯藤和稻草,到了晚上,就成了麻雀的窝。这些好事者,背了高楼梯,打着手电筒,一篙篙寻过去,也常常能捕捉到一长串扑打着翅膀的老麻雀。
真正算得上养家过日子的,是背杉树,众人趋之若鹜。到了傍晚,饿着肚子,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背树人,低头弓背,背着一根长长的杉树陆续出现在村前的山冲口,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朝村里艰难走来。这些杉树或大或小,半干半湿,白白亮亮,只在尾巴上还留了一段黑色的树皮,压在肩膀上,很是沉重。这个时候,便有很多收工回来的家长,急匆匆带上手电,赶路去接尚离村很远的亲人。有些人甚至要深夜了,才伴着手电光回到家。
有一年农历五月的一天,二姐和隔壁的爱华,跟随村里男子到几十里路远的西河边林区村庄背树。天未大亮就吃饭出发,半上午才走到目的地。因为一整天没吃没喝,她们两个女孩又饿又累,汗水泡得浑身湿透,走走歇歇,实在拖不动腿,远远地落在了同行人的后面。
天全黑了,在一个名叫金子坪的地方,她们遇到了一个正在歇气的背树老人,于是也坐下来歇歇。老人60多岁,交谈中得知,他是隔壁油市乡大冲村人,有个女儿嫁在距离我们村不远的侯家村,打算夜里到女儿家住一晚。他问我二姐:“姑娘,这么辛苦背树,你是为了什么?”二姐说:“为了家里过日子。”
一路上,三人结伴而行,走一会,休息一会。这样又走了很久,才遇到我母亲和爱华母亲打着手电来接她们。走着,走着,已是大半夜。就在快进侯家村时,老人劳累过度,突然跌倒,头脸朝地,重重磕碰在一块石头上,血顿时像水一样涌出来,腿都没动一下,当场就死了。死在二姐她们的面前。
这是二姐背树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每每说起,都眼泛泪花。家里的那只手电,也陪伴她走了无数次山路,变老,生锈,成了艰辛岁月的见证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