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散文随笔

  小时候最爱去大姨家,她家没有孩子,孩子们再淘气他们也不烦,大姨夫严肃犀利的目光一接触到孩子就会变得慈祥柔和起来,他一度再三要求母亲把我送给他养。因为我还有小妹妹,母亲去生产队干活时我俩一块儿玩她会略放心些,所以不肯轻易吐口,又顾念她的姐姐没孩子养老,单说等丫头长大一些再说吧。

暮色散文随笔

  大姨家在那个村子的西南角儿,两面环水,是条宽阔缓慢的河沟,出村向西有座砖拱桥。大姨夫是大龄退伍军人,大得根本找不到适龄婚配,只好娶了再婚的石女大姨,所以没有孩子,他挺拔魁梧,端庄稳重,目光炯炯有神,因着在部队上锻炼过的缘故,大姨夫把他的家打理得相当出色,老寨墙推倒了,宅子大出去了许多,大可分前后院,前院南边儿临河养了一片竹子有高矮两类,自成一处风景,诱得十里八村的孩子都去看稀罕。西边儿临河是几棵削去枝杈只保留树干的秃头大柳树。院中则是花果飘香,枣树、柿树、桃树、杏树、李树、梨树、石榴、葡萄、槐树、香椿等等;后院是三间堂屋连一间当时罕见的平顶耳房,还有两间挂瓦西厢房,除了住人还住兔子、羊,另外有鸭、鸡窝、狗窝,却不曾喂猪。一年四季家里都能拾掇出卖钱的东西,比如鸡蛋、鸭蛋、羊羔、小兔子,更多的是织布梭子中间那个绕线的小竹管,因为当时家家户户都织布,也卖竹扫帚,竹篮,竹簸箩什么的,这些收入让他们富甲一方,用母亲的话叫富得流油。母亲则以她的五个孩子为荣,每次去大姨家串亲戚都是全体出动,我们不但乐意去而且流连忘返,抓兔子骑山羊矮竹丛里捉迷藏,裁个瓦片打水漂都能玩上半天。比赛爬树爬竹竿,哥哥能一次攀住两根竹子向上爬,还能在半腰横向穿过竹林。爬竹竿是技术活儿,太光滑了,好不容易爬上去了,一不留神哧溜一下就掉下来了。需要我参与的是撵鸭子,几个人都拿着竹竿或树枝吆吆喝喝做抽打状,鸭子被撵得嘎嘎乱叫,高潮处,百十只鸭子都伸长脖子张开翅膀站起来的样子踏水狂奔似要御风飞翔,水花飞溅四射,迸击出几片散乱的羽毛,那声势那场面大有万马奔腾浊浪滔天之壮观。或者悄悄地采几枚生李或青杏放进口袋,没事了拿出来咬上几口,那种令人呲牙咧嘴的酸涩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印象中,大姨的家是果园也是乐园,他们两个神仙眷侣般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不料命运开了个玩笑,我那历经枪林弹雨都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大姨夫却因一架木梯倒在了自己家里,幸福日子戛然而止。那是七七年的秋天,大姨夫到平顶房上收晾晒的东西,不慎踢翻了木梯,失足从房上掉了下来,腰部恰巧砸中梯帮,没有流血也没有破损瘀痕,自以为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当晚大姨要随大伙儿去几里外的村子看电影,犹豫再三她还是去了,等她看完电影回到家,大姨夫原本铜铃般的大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儿,透出幽幽微光。躺在床上的他或许早已感觉不妙,无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边儿没人。他被家人紧急送进医院抢救,终不治身亡,永远闭上了眼睛。外婆指责大姨,懒也就算了,还不操一点儿心,人摔住了,不在家留心观察细心照顾还有心去看电影,那能好看成啥?这福一下子就享到头了。

  把大姨夫入土为安后,母亲问我是否留下来陪大姨,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表示以后也不回去了。我上面的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很娇惯他,下面的妹妹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颇受宠,所以家里有点好吃的根本就没我的份儿,感觉没有人在乎我、留意我,二姐甚至叫我“小多”,仿佛我是多余的,可有可无,而到了大姨家我就是一枝独秀,优越感定是满满的。母亲并不觉得自己冷落了三丫,深感意外,不安地嚷道,黄毛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句玩笑就当真了。凭什么不能当真,这是机会。

  不只我当真了,大姨夫的家人也当真了。大姨夫只有一个弟弟,我叫他叔叔,他家隔一条路与大姨前后邻居斜对门,大姨家是倒宅大门朝北。他们也不愿这一支就此断了,对我的`到来热烈欢迎,叔叔感叹道,“我哥早就想要三妮,说她听话,这下算是了了心愿。”婶婶拿着鞋底子飞针走线,“放心吧嫂子,跟俺老小一般大的,爱霞她俩一个属相,以后我做衣服做鞋都做成双的,她穿的你都不用操心。”爱霞的大哥当的是教师刚刚开始工作,他说,“正好,以后上学跟着我,你啥都不用管。”爱霞说,“我天天来找你一起玩。”本以为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当他们散去我才发现错了,大姨性情古怪,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动辄训斥责备”回你家去吧。”“我不回。”我的态度肯定且坚决,她领略到了我的孤僻倔强更加不悦,总想刁难我令我知难而退,指使我干这干那,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干,反正不想回家。

  那天正做晚饭,大姨发现兔子没吃的了,给我一荆篮一铲子向西边儿一指,“去那沟里割草,我做好饭了去接你。”那沟我和她一起去过,在宋庄北面,离这儿有段距离,是一段废弃的河床,里面长满毛毛眼,这种草扯断后会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有毒,猪牛马羊都不吃,偏偏兔子爱吃,偏偏生命力旺盛但凡见到的毛毛眼都是青枝绿叶鲜嫩欲滴的,别人家都还不要,所以我们轻易而举就能搞一篮子。看来大姨夫选择喂兔子而不是喂猪还是很高明的,家里喂猪的女人是要天天给猪煮食的,他疼惜妻子。

  挎着篮子出了门,我努力把身子侧向一边儿,另一边儿的篮底才会离开地面。她让我做的或许我真的能做到,既然不会花言巧语博取她的欢心就要默默承受,是我自己决定要跟她的,没有人逼我,所以我没有拒绝没有反抗也没有哭。

  时值晚秋,万物萧条,地里的庄稼都收净了,新种的越冬小麦刚刚出芽。西边儿的太阳像个蛋黄似的悬挂在半空,周边儿一抹红晕,瓦蓝灰的暮色正笼上来随时吞没这片晚霞,带来漆黑的夜晚。天色由浅入深,深到灰暗的村子,深到天地相接处凝成一道黑色地平线线。从村子飘出来的炊烟,乳白色,在村外形成一股烟雾,围着村子逶迤缠绵,环环绕绕。如果站得够高,会不会看到宋庄被套在一只玉镯里?这也只是想想,我的任务是割草。

  空气中漂浮着柴草燃烧的味道,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了。邻居大伯从村外走过桥赶回他的鸭子,要把它们关进圈里。附近的婆娘们扯着嗓子喊孩子们,在外疯野够了,该回家了。通往村外的土路上空无一人,路边倒是有三五座坟,等我走近时会不会突然蹦出长发遮面的野鬼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黑手,“哇呀!”心里一紧身体一缩,自己吓自己一跳,不会有鬼的,大人说过世上没有鬼,突然蹿出来一只野兔或者田鼠、黄鼠狼什么的倒有可能,那也挺吓人的。走几步回头看看,大姨还是没有出来,再回头看还是没有。一只老黄狗,不知是谁家的,它跑到我身边儿闻了闻,又跑开了。我把篮子从左边换到右边儿,胳膊酸了又换到左边儿,这都是次要的,问题是如果大姨从家里出来看见我非但没割到草甚至还没走到地方,会不会骂我,又要撵我回去。抬头再看看太阳,好像又落下了许多,这个季节天会黑得很快,我盯着太阳并不耀眼的光芒,恨不能伸手去托住它,别再落了好不好?真的是无计可施,万般无奈。

  在我家虽然争不到好吃的,但这种独自外出的机会根本不会有,我有姐姐哥哥,此时他们大概也在烧火供母亲做饭,更可能在你推我抗打闹玩耍,却不知道他们的妹妹还要孤身一人去那么隐僻的地方割草,如果误踩积水坑洼,连拉一把的人都没有。

  突然听到婶婶喊我,“小丽,小丽,你去那儿干啥?”

  “大姨叫我去沟里割毛毛眼。”仿佛天生不会张扬而且带着几分自卑和懦弱,听见她叫我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却像做错事一样嗫嚅着。

  婶婶愣了一下旋即吩咐,“你等着,我叫二娃和你一起去。”

  少顷,二哥、爱霞还有正在他家玩的小柱一同跑出来,二哥又拿一铲子,“我和小柱铲,你俩拾。”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有这么多人在一起也不再害怕。草也辩不出了类别,好在兔子啥草都能吃,他俩只管铲,我俩跟后面拾,很快就装满了篮子。二哥和小柱抬着篮子送我到家门口不愿进去了,怂恿我,“叫你姨呗。”“快叫,大声点儿。”他们则躲在矮土墙的后面。

  大姨出来了拎起篮子就走,并不问我是如何弄到一篮草的。我拿着铲子跟在后面,终于也要回家了,屋里透出的灯光,看起来十分得亲切温暖。身后传来他们三个悄悄溜掉的脚步声,抬头看头顶星光已是竞相闪耀,正上方一颗星星最亮,我走它也走。

  再回头看刚才割草的地方,早已黑透,我和小伙伴们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了,而且完成了任务,心中十分得意,这一关,过了。并且我意识到以后遇到什么困难,还可以到叔叔家求助的。

  之后不久大姨到底找着机会撵走了我,她席卷了所有家当再次改嫁,蹊跷的是新姨夫也没有孩子。我们再也没理由到那个村子去那个宅院了。

  每想到大姨我心中都疙疙瘩瘩的,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拒绝接受他人的意见,后来到了花甲之年本该含饴弄孙,她没有孙子可弄却做梦般去收养了个刚出月的女孩,取名也叫爱霞,她抱着养女与奶奶抱着孙女毫无差别,知道底细的亲戚们无不唏嘘感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据说当年她夫妻俩是想收养爱霞的,无奈于爱霞总是去找她亲妈。近廿年后还惦记这个名字,大概她也非常怀念那段幸福时光,却是沉陷于一个人的江湖无以释怀难以自拔。

  多少年来河边竹林都在耳边儿飒飒作响,挥之不去,鲜竹叶的清新味道也是持久弥新。阳光下,一湾小河款款而来,竹林生机蓬勃拉起一道天然屏障,俯照明净的水面,河水从从容容静静流淌,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意盈然,四季清爽,一群灰鸭游过来,波光粼粼,交相辉映。留在记忆中的人物和景色都是美好的,它佐证了你的成长,见识了你的过往。某日跟大姐提起往事,她说你那时才五岁会记得什么,我说别的很多都没有印象,独对那段时光记忆犹新,我记得蛋黄似的太阳,乳液似的炊烟,瓦蓝灰的暮色笼上来,周身一阵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