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独语随笔散文

  登上这座山会怎样呢?我不知道。

山路独语随笔散文

  或许,吸引我的是山那边的风景,但最初的诱惑来自那条之字形山路。这是一条巨大的蟒蛇,艰难地扭曲着身子向山上爬着,却突然被遇到的什么,或是自己的念头惊呆了,血肉被岩石吸干,被风刀撕扯为齑粉,而脚迹割破的山腹将形体深深印在了山上。自从搬来麒麟山下,这条路就变成了一条绳索,紧紧缠绕着我的梦游,牵动着我的目光和欲念,直至我再也无法抵抗,决定去看一看这山、这路。

  司空见惯这话以前我是信的。然而天地间哪有很多新奇事每天给人看呢?所以,经常见到的东西人也总要去弄个究竟,便知道这话并非事事管用。就说这条之字形的山路吧,自我生在这座城市,懂得用眼睛去搜寻和认知世界时起,目光就一次次在山路上留连,也作着种种猜想:这山道是怎样的人开出来,又是怎样的人走在上面,去去来来都载着怎样的一些想法呢?就存了一个个疑问在心里。

  对门张婶的娘家原来就住在山的那一面,每逢春节前两三天,张婶的爸妈,按乡俗我是叫姥姥姥爷的,准定来走亲戚。来时姥爷的肩上要搭一条长布袋,扇扇地拍着胸背。问:走来的呀?姥爷就转过身指一指山路,那姥姥也转过身,笑着说:“这不看见了吗,翻过这架山,再过一个村子就是家了。”姥姥缠了一双小脚,盘在炕上絮棉衣时,手轻轻缓缓撕出薄纱似的棉片,丝丝缕缕清晰可见,小脚便随着翘翘地动。我坐在一边想,这样一副小脚是如何下山、上山的哟,眼前就出现一个身影扭动在山路上的情形,却不敢认准,只心里想定那路,怕是很平坦、很易走的吧。一晃许多年过去了,那路深深埋在了心里,被血管状纵横交错的道路遮掩着了。

  由于动迁的原因,或是命运之手的暗中播弄,或是溟蒙中我无法视听的吸力的导引,我竟然借居在这条山路的脚下了。上班、下班的途中,周日在暂居地徘徊,山路都会以灼目的白光,凸凹斑驳的走势,悠然又疾猛地撞入我的眼底,夕照中,山路远观似挂在山间的一缕亮溪,月夜细察又若大山青苍的额线,使我总是恍恍然垂头四顾,寻得到的却只有自己瘦弱的侧影。有一天我突然顿悟:我真是把忘记它的理由从此丢失了。

  于是,在一个雨夜过后的清晨,我只身孤旅,一步步去探访铺筑在心中的这条路。临行前,我只在衣兜里装进一盒香烟。人在默默行路,在静静想着什么心事的时候,香烟是绝对不能缺少的,燃着一只香烟夹在指间有时甚至是必须的。烟会作你最忠实的朋友,由着你微启双唇无语倾诉,容得下你江河湖海絮絮叨叨,它只是沉默着望着你,燃却自身使你吐尽孤独。现在,我已经在这条曲里拐弯的山路上踏出了第一步,使它与我所经历过的路和想像中的路,在瞬间对接起来。我的眼前叠印着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路――宽阔的,窄狭的,平坦的,泥泞的――都在一下一下磨擦着我的脚底。这真是很奇怪又很无奈的事情,人总是在背负着一些路走路,或正是常常觉得活着累的缘故吧。

  路起初只是土路,还算坦直,不过是一道不太陡的斜坡而已。然后与一棵粗壮的山杏树相遇,树的叶子很茂盛,铺周围的路面和天空一层苍绿的颜色,但参差中的一些半焦叶片已准备着作涅盘似的飘落了。接着便一拐,再一摆,山路迷失般作着之字形运动了,如舞动着的'未经浆染的家织布,拙朴、浑然,有几处撕豁了,锐凉的秋风掠过,尺高的茅草起伏浪涌,也随了颤颤地抖,透几许荒芜的苍凉,袒露一股原始的野性,隐藏起一个我无法获捕的启示。

  再往上走,我的双脚便接触到坚硬的山石,灰白色的石灰石,锈青色的花岗岩,直到山的尽头。我听到自己“嘭嘭”的脚步声,起初我没太在意,后来却不禁停下来,屏声敛息,在山谷隐隐的回声中陶醉了好一会。人要学会欣赏自己,然后才能去欣赏别人,一时想不起这是谁说过的话了。我几次变换高度,眺望城市和山脚下的村庄,当我盯着山顶攀行的时候,城市是我的背景,而当我面对城市,一点一点移动着目光,抚摸我熟悉又热爱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棵树木和我失去了的家园,追怀亲情与往事的时候,山和路便作了我的依托。

  我走得很慢很慢。

  据说,在山的另一侧已修通了一条公路,车也走,人也走,携带着岁月人事的变更。对门张家的姥姥、姥爷是省却翻山越岭的跋涉了。山路和此时的我一样静默又悠闲。但我还是遇到了两拨下山的人。一次是老少两个人,相跟着迎面走来,我一侧身已匆匆远去,那年纪轻的走在前面,步态几作袋鼠似的跳跃。另一次是在快接近山顶的时候。接近山顶路无来由的阔了,台阶是一席席青石板构成,平展如床铺,宽可容三五人睡卧,或是专为给登山之人的歇憩之处。倘在十五六之夜,挚友二三来此赏月饮酒,当有仙也似境界。那人有着和我相仿的年纪,正坐在石板上吸一只纸烟,身边放一副挑篓,醉人的梨香浸了清新的山风在周遭弥漫。我走过去,也坐在石板上,点燃一只烟吸着。他要担了重物下山,我虽两手空空却是在登山且极力喘匀着气息,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目光对视时就多了些理解平和。我说:“挑这么重的东西下山路不好走呢。可得当心。”那人笑了笑,眯了眼睛望着山下说:“走惯了,也没啥。到山下货就卖掉了。”又唠了几句闲话,那人便挑起担子,在吱扭吱扭的伴音中,踩钢丝般挪在下山的路上了。

  该怎样来看待,来描述这条路呢?登山的欲望在心中蓄谋了这么久,而且在节日的气氛簇拥着城市,田野斑驳传来霍霍的收割声中走在这条路上,我应该以怜惜的语调将其赞美,或翻出一堆华美的词藻使它穿上件受看些的衣衫。但我不能,日子的累积已使它成了我心里的路,眼下我正坐在它的上面,在路的某一个转折点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在我,在路,我只想实话实说。

  这实在是一条极普通的山路,虽还勉强算得上崎岖,但决不陡峭。树有几棵,多矮小繁刺而少荫;花有几丛,素淡清瘦夹杂于茅草之中;没有古迹用以访古,没有奇石怪岩引发幽思,多的是裸露的山石,和风干了的、浸泡得山石酥碎的登山者的热汗,和如梦无痕但却真实存在的,一层层叠印着的无名氏的足迹,和仿佛一夜间涌来的“秋叶覆阶倦扫”的满山落寞,一路惆怅……

  值得一记的也还是有的。原以为路会很宽,否则在远远的地方不会让人看得那样清晰,实际上的路是有宽处、有窄处,最窄的地方也是最险的地方,仅容一只脚蹬踏;原以为路被人走了经年,一定很平坦了,却不然,遍布的尖石似山路杂错生满了犬牙,常常硌得人脚心好疼好疼;原以为路只这一条,却见到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有另一条或几条更细小的路直通上去,虽然走起来会更艰难。原以为――这样的一条路,不像是人们用锤、钎开凿的,更大的可能是山洪借着时间的力量,一次次冲出的沟槽,更大的可能是居住在山后的人们,祖祖辈辈一日日用双脚踩踏出来的,犹如他们踩踏着日月的*磨砺出百折不挠的性格。

  而山那边的世界给我的震惊,使我差一点喊出声来。我没有想到,这样一座有着贫瘠荒凉面孔的大山,竟包容蕴藏了如此深厚丰富甚至堪称神奇的内核:山不是悬悬地削下去,也不是渐渐凹下去,你只需轻轻地跨下一步,给人的感觉就如同出屋迈过一道门坎,或是风里浪里归来,一步踏上岸去。红色的土地如夏日老农的肌肤,顺着群峰的走势,平展展地铺开去,直到又望见山影。山有多高,土便有多厚,田里的一只谷穗量也超过城中的塔尖。一条蜿蜒小路,穿过庄稼通向这山中平原的深处。有鸡犬牛马声传来耳际,几缕炊烟缓缓飘摇。我没有沿着小路走进去,我知道那一定是很费时,很周折的,此时我显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我只是站在山顶,默默地望了一会儿,躁动地想了一会儿。

  这就是我蓄谋已久,日思夜想要走的那一条路吗?

  我想起昨夜的情景。小雨淅沥沥下着,我和几位朋友笼在一柱烛光里,拣最深情的歌唱,一支又一支,唱到蜡烛滴尽最后一滴珠泪。朋友们告辞时雨丝仍飘飘洒洒,我说:“明天我要去登那一条山路”。朋友们似乎怔了怔,微微一笑却终未说什么。朋友窝在心里的话,我是想得出的。不去登这山、这路,不是同样的呼吸、吃饭、睡觉、谈情说爱,过能过的生活?登上那一条山路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我不后悔。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干麻非要有什么意义目的不可呢?做一件事情,能感到一丝愉悦,一阵精神颤栗的快感和心灵片刻的安宁,也就行了。这么些年来,我们被这一个,那一个的欲望和目的折腾得还不够苦吗?

  就静静地坐在路上,拢一捆各式各样的道路堆在脚下,拨弄着,用手指轻轻挑起一条、两条,仔细看看、想想、品品,不是也有些意思?或许,我正坐在上面的这条之字形山路,这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路,今天我走过了,攀爬过了,便是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看,只在荒僻的山野间悄悄坐下来,汇集我全部的慧力,融于自然,体验路给予我的感觉,也是很美妙,很幸福的过程啊。

  路,在人类创造发明的语言符号中,是个使用频率颇高的字眼,从蹒跚学步时起,就不断的有人将一条条道路指给你看,推着你去走,直把你赶到穷途未路的时候,你才豁然明白:路就在脚下,而你却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甚至终尽一生的心血去寻找,漫漫旅程,扑朔迷离,从起点回到起点,生命的轨迹划出一个偌大的圆圈,如极力撑大的笑口……世间的路何止千条万条,但人常常被自己,被他人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生活中的人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当你感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心就慢慢憋出另一双手脚,拌和着血泪汗水修筑出一条永不会消蚀的自己的路,虽然仍布满了坑洼和泥泞,却是真正的路。人生要经过许多的三岔路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作出选择,可常常的我们真的不知道走那条路才对,才更适合自己的体力,几番迷惘,几番徘徊,几番失去又几番确认,我们终于看准了一条路,找准了一条路,也就找回了自己。

  人生了两条腿,总是要走路的,而每一条路都该真实又珍贵。

  太阳已升起老高,阳光照在身上暧暧的,使心中生出一种痒酥酥的感觉。缭绕的雾气中,我沿着来路平平静静地走下山去。

  但当我站在山脚下,再一次伫望这条之字形山路的时候,路重又遮上神秘的面纱,投来难以抵挡的诱惑。一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登上这山,走过这路。

  所以,有一天我要再去走这一条山路。而且,我要邀一位心胸开朗,言谈风趣的朋友;再邀一位沉默寡言,坚韧执著的朋友结伴同行。我要走在两位朋友中间,在快乐和寂寞中走在这条之字形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