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长篇散文
我妈曾经不无醋意地对我说:"我爸这辈子除了他自己,就真心的疼一个人,那就是你。"
年轻时,外公做货郎,挑着担子一出去就是半年,像云游的高僧,行踪无定。
八百年见不到父亲一回,每每在外公回来之际,大老远的迎上去,冷漠的外公连一颗糖都不会带给我老娘,气得她浑身发抖,爹都懒得叫一声。
外公喜欢吃肉,肥膘的那种,吃法独特,几斤肥肉被拦腰切为三段,放白开水里煮,不加作料不加盐,煮熟即可,这种淡而无味的白花花,他吃得满嘴流油,最后一口吞下去,还意犹未尽。
那时候物流不发达,以物换物是常事,当货郎的外公常常将换来的鸡蛋打牙祭,一顿十来个是常事。现在十来个鸡蛋算不了什么,但在那经济不发达的年代,这般的大气已经是相当的土豪作风了。
后来外婆看他这样不顾家,就带着我妈改嫁了。从三十多岁开始,外公孓身一人度过了后半生。
我妈说,外公的吝啬远近闻名,上学那会儿,偶尔找外公要点钱,比国共谈判还难,总是要讨价还价好半天,假如她想要*,必须从五块开始起价,不然到手的只有五分。
我妈说,我出生那年,外公已经六十岁了,第一次抱着我,他高兴得老泪纵横,笑得哈喇子流的老长,他对我极有兴趣,象是把玩一件精致的玩具,爱不释手。
第二天,外公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爬了十几里山路,让裁缝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穿上外公给我做的衣服,我妈笑喷了,瓜皮帽、小马褂、小长袍,还有一双虎头鞋。活脱脱的一个小地主模样,外公抱起我连声说:"我外孙好福相呢,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
第一次记得外公对我的好,大约是四岁那年,比我大一些的孩子骗我偷外公的鸡蛋,去代销店换糖吃。外公家的门槛是活动的,下面有两个榫头和门槛契合,两个人抬起门槛,下面便露出很大的一条缝,可以容得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爬进爬出。
一坛子鸡蛋好几十个,全被我偷出去了,换了不少糖。一大帮孩子那天推我为老大,处处顺着我这个小屁孩,不到半个小时便将我手里的不义之财彻底瓜分。
外公回来后,发现家里被盗,跳起来大骂,骂恶邻、骂贼子,这时候,有位知情者笑眯眯的走过来告诉外公:"王大伯,你不消骂得,敢做这事儿的不是别人,是你外孙,我亲眼看到的"。
外公立马闭嘴了,一脸的尴尬。
那天我回到外公家,他看到我一脸的泥巴,连忙牵着我去洗手,边洗边称赞我----我外孙好有用啊,四岁就能偷鸡蛋,哈哈哈哈。外公仰天长笑,我抬头看他,一脸的慈祥。从此,我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偷我外公的钱、偷我妈的钱,偷我爸的钱都可以,就是不偷外人的,总感觉吧,偷亲人的是拿,和孔乙己那句“君子固穷窃书不为偷”的借口如出一辙。
外公的旱烟杆我可以一把夺过,猛吸几口后,呛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五脏六腑都要搅个天翻地覆,总是止不住的干呕,看到我捶胸跺足的难受,外公开心的不得了。外公有一个又大又黑的搪瓷缸,是用来泡茶的,总是放在火上熬着,一年四季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茶的味道里带着浓郁的苦和涩。
到现在我还喜欢听咕咚咕咚的声音,倍感亲切,似乎那是记忆中的外公在叫我。
夏天的晚上,在外面野够了,跑回来朝睡在凉床上的外公猛踹他一脚,厉声说----起来,该我睡觉了。外公乖乖的爬起来,自己找地方凉快去。冬天冷了,我一翻身将被子圈过来一大半,外公的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他索性就这样露着,看着我呵呵傻笑。
外公是个倔老头,这辈子没有服过谁,唯独拿我没有办法,记忆中的他从来争不过我,假如我说鸡蛋是树上长出来的,他便会无可奈何地迎合。是的,我亲眼见过,不这样,我和他没完。
稍稍长大了些,在外公身边待的日子多了。外公走亲戚串门,送礼吃酒,都会带上我。每每遇到好吃的,外公先要夹给我,然后自己才动筷子。遇到吃鱼的时候,外公会很细心的将鱼肉的每一根刺剔干净了才放进我碗里,偶尔还会用嘴巴抿一下,感觉里面没有异物才放心。
吃酒席常常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装菜的碗里还剩下一块肉的时候,谁也不好意思去夹,让它像一条死在河滩上的泥鳅,直挺挺的躺在那儿。外公好意思,他会环顾左右说---小孩子馋,这块肉让他来吧。谁会去和小孩子争一块肉,即便有人心里暗暗生气,也不好当面说破,只是脸色有些难看罢了。
我喜欢小人书,外公常常带我去书店,少的时候买一本两本,多的时候三四本,记得最多的一次买了十块钱的,好几十本,差点把镇上的新华书店搬回了家。那时候的十块钱什么概念啊,一本小人书毛把钱,最贵的也才三毛钱封顶。我默默的坐在那儿看小人书时,偶尔外公会将一张挂满络腮胡子的老脸凑过来,饶有兴趣的陪读,还发出声来读字。最不喜欢外公那梆硬的胡子蹭到我脸上,生疼生疼的,一旦发生这种事我就使劲推开他,撵他走远些,有时候还拉脸和他发脾气。
大约在十岁那年,外公狠狠的对我发了一回火,还差点动手打我。他有只古香古色的箱子,成年累月的上锁,自己都很少打开过。我一直对着只箱子充满好奇,想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好东东,一问起外公他就支支吾吾的,东扯西拉的乱说一气,明显是在敷衍我。偷了几回钥匙也被外公断然收回,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我愈发对箱子里的东西感兴趣。那一天趁外公不在家,我又将门槛抬开,爬进屋里去,找了一把锤子,叮当五八撬开了上锁的箱子。打开箱子,失望到了极点-----半箱子破书,线装的那种;还有一些我日后知道叫银洋的东西,大约二十来块;值得一提的是里面放着一杆小巧玲珑的秤,秤砣是银的,秤身子也是银的,三根红线拴住个小盘子,极致极了。生气至极,就这些破玩意儿外公当成宝贝似的,看都不让看一眼。将所有的书全部撕碎,东一张西一张,满地都是,那些个银洋被几个无良的大人拿小人书换走了,厚一点的三块换一本,薄一点的一块换一本。
但是那杆精致的小秤,我留了下来,到现在还放在家里,听妈妈说------那是外公做货郎时称胭脂的,以钱毫计。
外公回来,看到一地的狼藉,忍不住咆哮起来,浑身发抖,脸上的青筋暴起老高。
“书啊,我的书啊……”外公捧起一地的碎纸,嚎啕大哭,俨然那些碎纸就是他的命根子。
记得那时外公还嘟囔着:“毁了吧,毁了吧,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留给你的,毁在你手里,我算是尽心了。外公愤怒的看着我,挥舞着拳头,看到我吓得手足无措,拳头又无力的垂了下去,一声长长叹息,至今犹闻。
现在想来,那些书大概是外公做货郎时换来的一些珍稀古籍,他识文断字,懂得古书籍中的好东西。我信这些东西外公是要留给我的,我妈他都没有当亲人看待过,不给我给谁?一连好几天没有搭理外公,看到他就躲,临了还是外公低声下气的买了一把玩具枪,因为被收买,我才罢休。
及我懂事,外公开明显始老去,身躯佝偻,眼神迷离,行动变得迟缓。老年的外公习惯了孤独,不害怕孤独,但是他的嘴里时常挂念着我。一次去镇里办事,有人和他开玩笑:“王大伯,我看到你外孙来了,站在你家门口进不了屋”。外公事情都不办了,风风火火的赶回家才发现是个闹剧,气愤地和玩笑者狠吵了一架。
外公身上有个不太干净的手绢,是用来包钱的。
外公的钱来得不容易,需要慢慢的攒,毛票换成一块的,一块换成五块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五块换成十块的。每一次去看外公的时候,外公那佝偻的身躯放佛顿时直柳了许多,浑浊的眼神里多出些许光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永远忘不了外公带着我去屠户店卖肉的情景,熟悉的小路、可亲的外公,我在面一阵小跑,外公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杀猪的知道外公喜欢吃肥肉,看到他便陪着笑脸说:“王大叔,知道你喜欢吃肥肉,特意给你留了一块,你瞧瞧”。外公连忙摆手说:“不要肥的,不要肥的,今天我要瘦的,外孙来了”。
外公做的红烧肉,想起就馋,烂烂的、香香的,稍带一点甜味,吃上一大碗也不腻。打外公去世后,我再也不吃红烧肉,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达到他那个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