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处散文
【一】
记忆多择拣,躲开那些欺骗和哄骗,我需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将重叠在一处的个体事例剥落下来。这多少有点艰难,但因为它常生常有,而使这项工作做起来多少又轻松了些。这个下午,我就用不长时间将两个人从许多年前的记忆内壁剔下来了。熟能生巧,这道理,用在那里都是真理。
或许是年月太久长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了。这肯定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认识过的两个女人是真实的,而不是记忆提供给我的一个。当然,如果非要细微地重现当时境象,把她们出现的时间和空间彻底的呈现在此刻,我还得去靠记忆来分辨,但我不想再去启动记忆了,我想暂时把它放到一旁。于是,我认识的这两个女人,没有时间次序,没有四时次序地出现在我的文字中。
这是我踏入陌生地之后第一次如此亲近的(起码表面是如此的)跟一个女人熟络起来。人与人之间其实是很容易沟通的,关键取决于态度。那些年,我的态度呈弱势,一来年岁小,二来本身也没多大气场,即便有态度,也多被其他更为强大的气场所吞没。人年少时,多被他人所怜惜关爱,这也是人天生的本能吧。但年少人多对此不屑,总觉得自己强大无比,世界瞬息便会成为我的。所以,她的亲近,我虽生感激心,但并不表露于外。况且她的亲近,又带有城市人天生的优越,不仅如此,她还带有高干天生的优越,在她,对我的好,有施舍和可怜的成份,她又不会掩饰这种高高在上的给予,觉得她给我自得受,我多少有些不舒服。
姑且称她“汪”吧。事实上她的姓比这个好听得多。我活了这么大,认识的人中,从来就没有那个带三点水的姓,那个字随处可见,用在一些与水有关的地方,很平常,可是,跟她的名字合起来,变的特别漂亮、美好、难得。好象眼前须臾间一亮,一道白光铺盖了满世界,你面前只有这个名字中所包涵的一切,池水,莲花,藕,绿荫荫的池壁,鱼虾一闪一闪地在莲下露出小眼睛探望。她又是黑皮肤,眼睛更黑,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就像那道白光。那是个秋天吧,她穿着我只在书本里描写过的羊毛格子上衣,短及肚脐,下面是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背着个小坤包,走在我前面,很明显的八字脚。其实,这些都是我眼光里看到的,但她很能读懂我,她及时地将她的经历简单地讯息给我。跳芭蕾舞的人,没有人不是这样走路的。又说,她的格子衣服,是从英国购回的,本来下面有条裙子,后来给小孩做了被子。她有个做大律师的夫君。父亲曾任某厅厅长。其实,远不必跟我提起任何关于她自己的讯息,我本是远离她生活的人,我们之间的相处,很可能也就可数的几天而已。现在想来,她多少带有炫耀的成份,她是在我面前描述一种我所远离的,或者终生不可期及的生活。但适得其反,我并未生羡慕之心,倒是可惜了她的裙子。
而后我认识了玛丽亚。他们都这样叫她,说她如何有同情心,通达爽快,善良大度。我也觉得她像玛丽亚,仅仅她穿了一条长裙。她每次见过,都无比和蔼地喊我的名字,好象她真的能将万物的苦痛和愁恼驱散干净。她或许就这样做的,但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里,她从没有给我驱除过什么。这点很遗憾。或者在她的圈子里,她力所能及的方面,她真的给予过别人以什么?不得而知。我老师特别欣赏她,他看她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阳光。到了大冬天,她也喜欢穿一条大的羊毛裙,还有披巾,像极了画里的玛丽亚。我去过她家一次,住的很逼仄,横七竖八的柜子将卧室客厅和饭厅隔出来,都是长条的小地方,只容两人错肩。又阴暗。这样的住处,真不是玛丽亚住了的。她倒不提她的出身,社会背景之类的,只跟你微笑,这种笑,不似人间里的.笑,到像挂在了半空,高傲而不可琢磨。无论是办公室还是街道上,还是我们骑车拐出的大门口,她的笑,渐渐漂移出一种虚假的不切实际的内容,跟萧瑟秋风,跟皑皑白雪,跟现实状况的差异,使我对她渐渐失切了兴趣。
汪跟玛丽亚,有时会想,要是把她们的衣服合在一起多好,那样她们就是同一个人。但即便她们没有将衣服合在一起,她们于我来说,也是一个人:相似的笑容,相似的做事风格,甚至相似的的着装,是我之外的别处风景,观赏的作用大于效仿和学习。
在别处,我突然开始喜欢一种不切实际的生活,去喜欢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不见得比她们更好或更坏。
后来想想,他们原本就是一类人,天生生活在贵族的土壤里,喜欢炫耀一些我所不能得见的情景,喜欢炫耀他们的圈子,他们唱歌,聊文学,谈电影,热爱体育,他们的朋友,都是报纸上那些伟人的后代,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于我真是天方夜潭。这是一种我所不熟悉的生活,他们口若悬河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远离了这个世界。我活在黄土里,活在牛羊身边,视野里是广袤的田地,偶尔下冰雹,将庄稼砸得七零八落,村里的男人蹲在田边呜咽。我常在他们烟雾缭绕,阔谈政治,诗歌和电影的时候,想起我乡下的老家。我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一株营养不良的树苗,插在了不合适的土壤里。我注定无法长成好样子,注定不能将别处当成自己的根据地。即便我爱的如火如荼,都不能将我挽留在别处的时间中。
在我告别汪和玛丽亚们的时候,她们也义无反顾地奔赴别处。我不知道她们的步伐会不会因为别处的拘谨和不适而改变速度,但我的脚步明显变得缓慢而迟疑。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是正确的,也不是所有的生活将一如既往。我的不适应是别处烙给我的疼痛印迹。我的彷徨和踯躅,想念和向往,都变得无意义。时间成为最好的慰籍,它自动过滤。我终将安顿,以一种无以复加的勇气,使生活过得风水逸然。在此在彼,生活总是多磨难。即便日子风驰电掣,将以往种种掩埋,裸露出今天的苍冷质地,我都不能说,悔。
【二】
生命,容不得仔细推敲思忖,更来不及说一个悔字。
刚接识一个朋友,把她男朋友的话写到信里,传递过来,对我的前景充满怀疑。我坐在初秋的林子里,山鸡在林子深处尖叫,偶尔飞出来,于头顶的枝条上踏过,碎叶子纷纷扬扬落了我满襟。对于一个十几岁的人来说,这样寂廖清淡的生活是一种煎熬。我的耳朵里,日夜除了这些飞来掠去的山鸡,就是那盘翻来复去的磁带。我反复读着这封信,直到天色暗淡,林子里蒙昧的光线无法分辨出信纸上的字迹。走出林子的时候,我想,她并不是诚心规劝,她该有嫉妒和羡慕,也有隐隐的幸灾乐祸。这样的情形,只能促使我更不冷静地向往当下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眼前这条出路,无疑为我提供了一个最佳通衢。
一张车票,甚至连行李都不必讲究:几本书,一个本子,一支笔,一套牙具,少量的钱,这就是家当。我站在陌生的城市,被稀缺的、少量的热情迎接着的时候,并不感到特别的兴奋。未来从来就是遥远不可及的,而他们描绘出来的图画使我对未来这个词产生抵触。那时并不知,有些人天生就是用言语来装点门面的,并不能当真。你权且怀着期待的心,去聆听一次把你作当成模具的演讲,一些似真似假的履历和时间充斥了你,但无法辩驳,无法让真实的自己显出原貌,你只能拘谨地以一种尴尬的、甚而是虚伪的表情面对着这些不认识人,他们的惊诧,偶尔的叹息,还有赞扬,但你得清楚,这道具只存在极少极短的时间内,当他们的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你再不会从中听到任何一点牵扯你的言语。你面前的风景,逐渐与你拉开距离。不适来自自动隔离。他们身上,有种你所不熟悉的气场,无法吸近你,但并没有很明显的推离,而是那种恍惚的、不明晰的不接纳。
这多少有些残忍。对于一个原本要把别处要当成栖息地的人来说。
而所谓的归属感,怕是无稽之谈。
在经历了玛丽亚们略带保守的所谓友情后,我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看书,一个人回宿舍,不闻不问身边这些人成日在做些什么。
我认识一个说外地话的同事,好象姓刘,或者是李,反正如今的记忆也不给我提供准确的信息,我权且随便称呼他好了。(现在想想,当时那种境遇的人,并不止他我,我们都是可能被别人随便称呼,轻易忘记的人。)我想说的是,他说的话很难让别人听懂,我稍微比他好点,因为没有许多特定的方言,而使我跟人交流的时候顺畅点。但这并不表明我比他更好。我们都处在一种无形的排斥圈内,但并没有表露在外面,别人永远摆出一付救世主的样子,而我们永远以无望的姿势试图融入贴进。他同样被人前夸赞,而夸赞他的那个人,转过脸便面无表情,甚至略带憎恨的意味。我在旁边正好收到这样的表情,低下头,装着没看见。而小刘或者小李,却用堆满整张身体的讨好的笑容,送走一个冰冷的后背。我很快联想到那些对我微笑赞赏的人,他们转过身后的表情,不寒而栗。
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很多,但我们太想把自己当成别处的一分子了,而又故意忽略原本很清晰的脉络,变得迟钝愚蠢起来。
连我同屋的女孩,都神秘不可侵犯。偶尔从别人嘴里知道她一些事情,也当过耳风。她客气的关怀,让我觉得亏欠。星期天她带我出去,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看到了她跟旁人的区别:她跟小贩的讨价还价,她耍的小聪明。我跟在她后面,跟着她空空如也的包。遇见小偷,她用家乡话大声地骂,同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截然不同。后来她说,小偷只偷外地人的东西。她在这个城市快十年了,小偷却一眼看穿她的身份。
这让我悲哀。不要说我刚到这个城市几个月,即便十年后,我也可能若她一样,被一个觑觎的小偷一眼看穿。那么,我如何把此身安顿在这个城市?这不是简单的因地域变化使身体生发出来的陌生的不适感,而是即便你努力改造修正,都无法被别处接纳融化的尴尬。这种尴尬,在她身上延续着,在小刘小李身上延续着,虽然它刚刚在我中生成,但我已经预见最终的结果。
我们无法成为玛丽亚,无法成为这个城市某一重要人物的亲属,而我们也无法得到玛丽亚或者任何一位大人物的关护爱惜,我们有太多乡村的、使他们鄙夷,奚落,笑谈的质地,老实,朴素,迟钝,不谙世事……在别处,其实就是蔓延和保持着流浪的姿势,它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越来越厌恶这样的境况,没有一种合适的姿势能嵌入到它*。我就那样突兀地,一把刀般矗立着,陌生着,像一个过客。我选择离开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惋惜。我已经不轻易地去感动了,因为这种惋惜,或者更多的是窃喜,一种终于丢掉包袱之后的轻松,让人们言不由衷。突然发觉我学会了虚伪,嘴里一再说着感激的话,而心里,却在冷笑,他们,也有我自己。
生命就是不断迁徙的过程,这次,我是从彼处返回此处,就像串了个门,或者走了一段往返的路途。
我又回到林子里,春天,山鸡在林子深处叫喊,偶尔飞起来扑腾,之后长时间的寂静。并没有亲切的熟识感,也没有想象中回归的欢喜。场里的狗,都在朝我吠,它忘了,曾经我们那么好。
宿舍里换了新来的人,她们在我曾经熟悉的风景里朝我微笑,恍如隔世。
生命流程是固定的,流走了的,便流走了,即便你回到了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氛中,也不过一个佯装的姿势而已。你注定在流浪,一生都在别处停驻或游走,你的书籍,你的床铺,你的住所和亲人,都不是你的。生如暂寄啊。我仓慌地跌坐下来。
别处无法成为吸附在生命中的幽灵,也不是尚未实现的将来。我说过,我终将安顿。在这样一种无法更改的、在别处的生活中找到平衡和依据,并以一种无以复加的勇气,使生活过得风水逸然。但要我站在抵达的时间点上,去详细说明这样一个过程是如何跌宕起伏,地动山摇,是不切实际的事了。但你大可想象,我在风尘迷漫,坎坷不平,冰雪封堵的道路上的跋涉,肩上背着一只小背包,活像漫画书里的人物。但这又未免滑稽。更可取的形象,该是神秘的旅者,大步流星,义务反顾,传奇人物般走过河流山川,城镇乡村,之后,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