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边上的甜散文
我和几个同龄人在一起闲谝,谝小时候好吃、好喝和好玩的。在那年月,“吃”与“玩”的关系很简单,那就是“穷快活”。大家都一样,没有谁“输在起跑线”上,没有谁在面前摆谱,没有谁使坏心眼儿,没有谁去想得那么遥远,饿了就回家喊妈做饭吃,出门就扯起嗓子唱球名堂莫得的调调儿……
谝着谝着,一发小问道:谁还记得“红薯糖缠包谷花儿”?
嗨,咋能忘记得了呢!那是母亲的手艺,那是母亲们留在岁月边上的甜——母亲已不在,但镌刻在岁月毛边上的那一抹“甜”依旧让人刻骨铭心。
在那年月里,“甜”永远是所有味道中的贵族,“糖”永远是所有吃食中的奢侈品。记得,大人们出远门回家总会带一些稀罕物回来,给孩子一个“接礼”,若能带上一把用花花绿绿糖纸包裹起来的水果糖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记得那时供销社卖一种洋糖叫“古巴糖”,据说是从古巴进口的,我们小孩子家没听清楚就称它为“补吧糖”,甜中略有苦味。这“补吧糖”十分稀罕,要凭糖票去供销社才能买到。那时我常在心里想,供销社里的营业员好幸福啊,经常有糖吃!
这“补吧糖”也十分精贵,只有生了小孩的“月母子”才有资格吃,黄酒泡薄饼子再调一些“补吧糖”,吃这种黄酒泡饼子的“月母子”饭简称“喝黄酒”,谁家母亲要生小孩了,一般不直说生小孩,而要委婉的说,某某快要“喝黄酒”了!那时我又在心里想,希望母亲多生一些弟弟或妹妹,这样,父亲就会把亲戚家的、左邻右舍的所有糖票都集中起来去供销社买“补吧糖”,买好多好多用草纸包裹的糖包包,我们就能沾上母亲的光,吃上甜蜜蜜的糖。
记得在山中放牛或打猪草,一遇到“龙木树”就停下来仔细观察,看看它的叶子上有没有白色的粉末,若有,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去舔食每片叶上的“糖”,香甜香甜的——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这“龙木树”叶上的香甜可口的“糖”是那个神仙制造的呢。
但我知道,“红薯糖”是母亲亲手熬制的'。用红薯来熬糖,我以为是母亲们的伟大创举,尽管其工艺异常粗糙,且耗时费力,熬出的糖也不怎么甜。“创举”之所以“伟大”,是因为那里面包含着母亲味的“母亲甜”,让我们这一代人在“五味”上不留空白,学会了应该怎样去品尝人生“五味杂陈”的生活……
熬“红薯糖”得有红薯,红薯,在它身上有了我们太多太多的记忆……
在那年月,红薯可是个好食物,产量高,易栽种,根茎叶没有糟蹋,人和牲口主要吃它。咱村的猪很出名,集体养猪,户户养猪,每年每户向公社副食站交售一头胖墩墩圆滚滚的猪就是红薯给撑大的。农历9月底开始,白天挖红薯,夜晚分红薯;上顿饭煮红薯,下顿饭蒸红薯,“打火”“歇火”烤红薯,一直吃到开年2月挖红薯池下红薯芽子,个个脸都吃得红皮团圆的。
忘不了那时生产队“决分”红薯的热闹情景:夜幕降临,队长拿着高音喇叭筒子喊,各社员注意啦,今晚在松树崖分红薯啰……于是我们倾家出动,大人背背篓,小孩挎“挎篮”,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也不闲着,把写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挎包挎上,嚷嚷着也去帮忙搬运几个红薯回来。
拿上照明用的家伙什,有松枝或“篾黄子”火把,条件好的就打手电或拎马灯。相互吆喝着朝那儿赶。会计报姓名,轮到谁了就去把红薯往“兜子”里揽,时不时地听到生产队长的提醒:齐齐儿揽,不准挑选……差不多了就帮忙抬大秤。我每次揽红薯时,故意少装些,让它不够秤,乘此机会能挑选大个子红薯去补秤。力气小点的就留下看护着分给自己家的那一份,力气大点的就分批次往回背。山脑脑上的人对着脚底下的人招呼着:走到哪儿了?第几趟了……路远的几个来回就是一整夜……
母亲说,用来熬糖的红薯最好是“白画儿”红薯,莫用“八堡山”,这种红薯产量高却很“柴巴”,还不怎么甜,有人“贬作”它说,八堡山不“占贤”,猪不闻狗不占,牛娃子吃了流眼泪,猫娃子吓得跑三天”。
母亲还说,熬红薯糖是个“细发”活儿,特别要讲究火候,还要有十二分的耐心才能熬成糖。主要工序是“蒸”、“滤”、“熬”:
蒸红薯。把“白画儿”红薯挑选出来洗净,放到灶上头号锅里蒸熟后剥去红薯皮。把剥了皮的熟透了的红薯用手捏成泥状,然后兑清水对红薯泥进行稀释,搅拌成糊状。同时,冲泡一小盆麦芽子水备用。
滤糖浆。把稀释了的红薯糊糊舀进纱布口袋里使劲扭,“扭”就是土法过滤,经过纱布袋过滤出来的液体就是生糖浆,滤去了糖浆剩下的就是红薯渣,可以拿来喂猪。
熬糖浆。把生糖浆集中放置灶上锅里,然后用大火把糖浆烧开。糖浆烧开后要把灶膛里的火放小,用文火慢熬,一边熬要一边搅动,以蒸发去糖浆中的水分,还可以防止熬糊起锅巴;一边熬还要一边兑一些事先准备好的麦芽水,以转化出更多的糖分。一头号锅的糖浆需文火慢熬一天一夜,锅里最后剩下的就是“红薯糖”,大概也只有四五斤左右。
熬红薯糖正如母亲所说,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有足够耐心,万万急不得,性急吃不成热豆腐,性急也熬不出好红薯糖。红薯糖的质量决定于火候,用文火越巧,糖就越甜。红薯糖的老和嫩也与用文火时间长短有关,用文火熬的时间越长,糖就越老,反之就越嫩。
熬好了的红薯糖须用木盆来盛装,在盆底和四周涂抹上熟包谷面,然后才把锅里的红薯糖舀进盆。红薯糖粘性十足,放上包谷面是为了把糖与盆“隔离”开来,以方便每次取用。
母亲每年都要熬一次糖,与杀过年猪、做过年豆腐一样的神圣而不可或缺。每次熬罢红薯糖,母亲就乘着红薯糖的锅底,“pia”一些豆腐快快放进锅中缠一缠,这就是好吃的“糖豆腐”。若没有现成的豆腐,就往锅里倒一些炒包谷花儿——这就是我的发小们至今还念念不忘的“红薯糖缠包谷花儿”!
以后若要做“红薯糖缠包谷花儿”,就从木盆中舀一些红薯糖放到锅里用文火融化,别忘了,融化红薯糖时要兑上适量的清水。在已充分融化了的红薯糖里放芝麻,缠出来的糖就叫“芝麻糖”,放进包谷花,缠出来的糖就叫“包谷花儿糖”……
嘿,就谝这一哈儿吧,下次再约你谝一谝母亲的味道:跟“红薯糖缠包谷花儿”一样绝迹了的“红薯糖缠豆腐”,你可莫违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