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子蔓缠绕的童年散文

  “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此意境好是好,但我更爱在每天饭后,到小区的花圃或者一楼各家的小院转转,看看花圃里五颜六色的月季艳艳开放,看看那些被像孩子一样养着的茄子、西红柿、辣椒怎样茁壮成长。心情好。

苦子蔓缠绕的童年散文

  我家住一楼的西把头。阳台面南,打开阳台门,走下七节钢板踏步,便到我家小院。小院里,水灵灵的小白菜,绿油油的韭菜,密集的西芹,都洋溢着夏天的激情。一棵棵西红柿倚棍而立,笑意浓浓;一株株豆角、黄瓜攀绳而上,娇柔多情;一颗桃树枝叶茂密,唯我独尊;今年载的两棵葡萄懵懵懂懂,天真可爱;四棵草莓萎靡不振,心事重重;茄子、辣椒洒脱的仿佛在说:“安心即使适境”。矮矮的篱笆外是一溜花黄,心情不爽。放佛父母另眼看待的孩子,有些抑郁。

  只有我知道,这些小家伙在中午阳光暴晒中耷拉的脑袋,给他一瓢水喝,几分钟,就精神焕发,充满活力,在风中唱着摇摆歌。无忧无虑,笑容灿烂。

  转过西南角,是我家西阳台外面的公共花圃。土地干裂,寸许的花苗稀稀拉拉,应了一句老话:“大家的孩子没人疼。”让人心生怜惜。这时几棵苦子蔓——出现在苗木的绿色还没遮住土地的荒凉中,粉红色的花朵淡而素雅,像极了田野突遇的农家女子:娇柔,宁静。“善默即是能语”。一瞬间,心,在荡漾……

  这一荡漾,就把记忆中老家长满苦子蔓的咚咚崖套和西芨台荡漾出来,把整个童年荡漾出来,把小时玩伴一张张因饥饿而呈现菜色的面孔荡漾出来。一段大地用野菜喂养生命的凄苦时光,以邂逅方式抵达心灵深处。唤醒往事。这时,人就是一瓶打开盖子的陈年老酒,散发出岁月陈酿的浓烈味道——浑身都是浓郁至纯的绿草味道。

  老家的人,除了粮食、瓜果和蔬菜,对动物的感情比对植物的感情深厚的多。犹如重男轻女一般,那思想渗透在血液中。无可辩驳。村子里所有的动物都有名字。家里的猪马牛羊,天上的苍鹰鸽子燕子。但是田野里的草,我在今年清明回老家上坟时,对着地上长出的寥寥无几的草,问起老家人的亲戚朋友,他们依然一脸茫然。表情就像当年父母给我说:“问那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麻木成为习惯,就如同吝啬。吝啬到不肯给小草一个名字。我伤心。

  我好纳闷。在天灾人祸的劫难中,在童年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一年四季,家家都有一缸从今年春天吃到明天春天的苦苦菜,把田野里能吃的'甚至牲畜都不吃的野草,都使劲地填进着自己饥饿难忍的胃里。小草无怨无悔,舍己为人,挽救了无数的生命。人们怎就想不起给他们一个名字,打个招呼呢?你也许会说,书上有。但农民只读天地,不读圣贤书。如同他们知道蛤蟆,不知道蟾蜍一样。

  童年的大地,面孔蜡黄,憔悴而无奈。村子里好几棵百年老榆树,树皮被人撕掉填进了肚子。树,最后死了,光秃秃的。很悲壮。我也吃过,树皮柔韧,像咀嚼皮筋。

  现在才搞懂,过去人们为什么说老家,是个狼和狐狸都不去的地方。因为老家山穷水尽人更贫。长腿的都跑了,长翅膀的都飞了。只有没脚没有翅膀的小草和人相依为伴。世界教科文组织告世人的书上说:“西海固是人类最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其中,海,就是海原县。我的老家就在海原县的一个州,和陕西省会同名,也叫西安。南面山,叫南华山;西面山,叫西华山。山上都有庙,庙里有神灵。都住着菩萨。虽然菩萨不显灵,但祖祖辈辈都活着熬过来了。于是,世界教科文组织又加了一句:“人类在那个地方生存是个奇迹。”

  童年的饭碗里,七分野菜,三分米或面。人吃草,还要铲草喂猪。因为家家都还养着一头猪,为了过年碗里有肉。提起过年,我高兴,大姐却不高兴,每到杀猪时,哭着说:“把个小猪娃喂大了,能听懂我的话了,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了,你们却给宰了。”所以大姐到现在都不吃肉。劝也没用,好可怜。

  童年,日子重复的多。大人劳动挣工分,小孩念书铲草。日复一日。不过,单调的日子也有单调的乐趣。穷有穷的另样滋味。

  每天放学,我们都会结伴去铲草。咚咚崖套和西芨台的苦苦菜和苦子蔓最多。咚咚崖套是南山的一个沟壑,很深很长还有蛇。村里所有去世的人都埋在南山上。南山很阴,吓人。傍晚,我们看见过一队队的鬼火,像人排着队向西华山前进呢。草虽很多,一般没人敢去。西芨台是一块庄稼地,麦地里苦苦菜和苦子蔓也很多,但有看庄稼的老汉,下手机会难得。为了铲草,常常两三个人一伙,人多了草就不够铲。转着找草的时间比铲草的时间长。于是,巴结看庄稼老汉的孙子那是常事,半块野菜做的饼子就能搞定。饼子今天你出,明天我出,公平无争。

  “爷爷,我大(老家把父亲叫大)叫你有事呢。”地没人看了,大伙高兴了。

  一会,一人就铲一背篼,最后,还不忘用脚把背篼里的草使劲踩几下,装的瓷瓷实实。这还不算,还要再铲点,冒个尖。当然,快到村口时,几个人要给叫走爷爷的同学匀出一背篼。这样背篼里的草就有点欠——不满,大家就会把草抖虚,且弓着身子装出背篼很沉的的样子。嘴里唱着:“虚虚隆隆半背篼,背着回去哄肉头。”骂着父母——心想——猪能吃的上好草,我们吃不上好饭(其实所谓好饭,就是不管面饭还是米饭,只要是纯粮食做的——不掺菜就行)。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有时,感到这个计策被大人识破了,没地方去,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去咚咚崖套。那里,苦子蔓就像绳子一样,一拽一大把,很快背篼就满了,常常是玩的时间比铲草时间多。心情好,歌也就唱得不一样。吼着:“帽子偏偏带,媳妇来得快。”就两句,越唱越精神。很快就到家了。

  要说老家,千难万难,难不过找媳妇。穷,没姑娘去。贫穷,造就了好多个光棍村。就在前几年,我听唐徕渠管理处扶贫的张元处长说,他扶贫过的一个村子,113口人,有三十几位老人,十几个孩子,光棍四十八个。我知道,那是真的。心疼。

  老家海原,苦子蔓的叫法很多,大多叫打碗碗花、喇叭花、野牵牛,也有人干脆叫猪草。在村民的眼里,草上的花朵与叶子和茎没什么区别,都是动物的食物。犹如人的饭碗里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花,有营养,增食欲。养眼。

  唯独苦子蔓不同。花,不但叫打碗碗花,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美丽传说。说很早以前,有个财主过大寿,一个丫鬟不小心打破了盛着长寿面的碗饭,残暴的财主一怒之下,命人把丫鬟活埋在了田野。第二年,埋着丫鬟的地方就长出了柔弱的苦子蔓。丫鬟的灵魂想家,有村庄的地方,周围就会长出苦子蔓;丫鬟喜欢饭的清香,有粮食的天地,就会有缠缠绵绵苦子蔓的身影。苦子蔓的花,花萼之上,花瓣由白渐粉。那是苦命的小丫鬟,得到了天地的点化,生命里有了血的颜色。丫鬟没死,活在天堂里。所以,大人常常告诫我们,不敢采摘打碗碗花,摘了,吃饭就会打碗,没饭吃。叫猪草,就像村里把娃娃叫狗娃,牛娃一样,对草花是一种亲昵的称呼。

  苦子蔓像传说懂事的小丫鬟。真的很乖。她不和浑身带刺的苍蛋(苍耳)、大蓟玩,也不和蜇人的荨麻玩,她很腼贴、也很谦卑。有一种水一样的力量,温柔,亲切。

  天黑了,我对着窗户叫到“女儿,这有好多打碗碗花,好美。”

  “爸爸,回家。”女儿理也不理。说也白说。我的故事女儿都说是天方夜谭,何况是我的妈妈讲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