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七巷散文
上海有弄堂,北京有胡同,城南路呢,具体指哪儿?范围有多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七巷在城南路,它不叫弄堂,也不叫胡同,它叫七巷。
父母带着我们住在七巷十六号的“大杂院”里,这“大杂院”可不是电视里看到的那种,有个大大的院子,古色古香的。因着住三户人家,我称它杂。
屋子是土木结构,屋外是土黄色的墙,屋内横梁雕花都是木头做的。房子共有两层。推开大门进去,右手边有个小房间,那是房东阿公住的,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大厅堂,堂上供着菩萨。左手边有一个长方形的水井,井内不蓄水,通常是用来倒垃圾的。抬头会看到水井的上方是露天的,整个房子就这一处专门留了个通风口,一到雨天,雨就直接下井里。一楼包括厨房共有六间房。三间厨房,三间卧室。二楼也有一个厅堂,一样供着菩萨,二楼的三间房,通常是给我们这些小孩儿睡的。屋子里没有院子,门口有两个石墩,门外有个柴房。七巷的住房大抵都是土木结构,也都是两层,有钱人家会把屋内装修一番,通常一栋房子住三五户人家,房东会跟租户们住在一起。
出了屋门正对着柴房的左手边有一条巷子,它的终点是一条小河。河岸有梨树、柿子树、芙蓉花、海棠花。这条巷子的两边住房比较少,除了牛棚、我们家厕所、还有个古时候的戏台子,多是土墙。右手边的巷子则可以抵达小学校园,早间校园里课间休息的广播总能回荡在巷头巷尾,这条巷子两边就大都是房子了。另一些小巷跟这两条主巷相互交错,它们统称为七巷。站在一个制高点看七巷,它还有点四通八达呢。
屋外的柴房边上有一块空地,一棵棕榈树直挺挺的立在那儿,租户们往棕榈树枝干上打了好多绳结,那些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竹竿上,竹竿则被牢牢的插在了地里,这片空地是租户们平时用来晒衣服和纳凉的,我在空地上开辟了一片小花园,小花园里种着从山上挖来的野百合,木槿。还有苦菜、鱼腥草、小雏菊、吊兰和牵牛花。
我家的房东是个老爷爷,我们都叫他阿公。他有一口假牙,每到晚间歇息的时候,他会把假牙取下来用牙刷刷干净。阿公算是我见过的老人里身高最高的,只是上了年纪的阿公背稍微有点驼。七巷住着的老阿妈告诉我,阿公非常爱他的妻子,他妻子死后就没有再娶,一直是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的。儿女长大后都事业有成,接他去住新房子,他不去,非得守着他和他妻子一起住过的老房子,自己种菜,自己做饭。
阿公的菜园子在牛棚里,有时候牛棚会栓着别人家的牛,牛大多是犁田用的。牛棚旁边是我们家的厕所,与我们的住房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厕所也是一个小屋子,也有两层,一层用来如厕,二层则是阿公放东西用的。每天阿公都会去菜园子里施肥除草。等到菜长好了,阿公就会摘了它们拿到街上卖。阿公通常是挑着担子去的,他的菜总是很快就卖完。
别人家的小孩若是带了一大群人在屋子里玩耍,房东就会十分忧虑,担心小孩儿毁坏房子里的物件。房东阿公却喜热闹,看到有小孩儿来家里,他常会捡个小名来安到小家伙头上,比如我,阿公总爱叫我二妹,而我那叫晓霞的姨,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阿公叫她“皱霞”,因着姨一笑眼角就会泛起皱纹而得名。
阿公不太爱说话,他每天都很忙,忙着和土地打交道。只有跟他同一辈的人才知道阿公和他妻子的故事,阿公自己从不提起,旁人也不爱说。逢年过节,阿公总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儿分吃的,有时候是一些水果,有时候是一些糖。阿公的厨房是没有门的,有时候下课早了,父母亲都不在家,我就坐在阿公的灶台边,他若刚好在做饭,就会问我吃不吃。阿公常穿着深蓝色的衣裤,有些衣裤颜色都褪浅了。有时候也见他在屋子里缝着自己的衣裳,阿公的卧室有一张挂着白色蚊帐的床,还有几袋肥料和谷子。约莫十八点以后,阿公就熄灯歇着了。
阿公风雨无阻的常年在菜地里,极少待家。除了春节、清明和七月十五的鬼节,阿公是不下地干活的。七月十五还没到来,阿公就已经置办好了请鬼的冥钱和纸人纸马。七月十五这天,请鬼也叫请祖宗,平日供奉菩萨的堂上会挂上一幅家谱图,阿公在堂前的桌上摆好香炉、茶酒和瓜果点心。这一天阿公的儿女们也会来家里,而大人说小孩是不能看人家请祖宗的,必须躲到楼上的房间,或是到屋外去玩。所以我一直没见过真正请祖宗大概是什么样子,通常算着请祖宗的时间差不多了,我就会出房间。那时候,阿公正在烧纸钱,他把纸钱投进一口大铁锅里,边烧着边说话,“多买点衣裳还有吃的,别冻着饿着”。三两下,纸钱的灰烬就满屋子飞了。阿公会把请祖宗的果子点心拿给我们吃,说是吃了这果子一年到头运气好。
阿公有时候不下地,那便是阿公病了。阿公的身体一直很健朗,只是有时候不见阿公早起做饭,父亲就会去敲阿公的门,知是阿公病了,父亲便会忙着抓药照顾阿公。阿公身体好了的第二天他又下地干活了。
除了菜园子,阿公常去的另一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墓地。阿公的墓地我是见过的,那会子*还没有大力推行得火葬,阿公在妻子墓地的旁边已经建好了自己的墓。他用柏树枝遮着自己的坟墓,坟墓旁也种着菜。隔壁的老阿妈告诉我,阿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身体虽健朗,但不知哪天会作古,所以自己早早的就准备了,免得让儿女操心。
阿公一直被七巷的人称为“最好的房东”,我有时候拉着父亲问:爸爸,我们要跟阿公一直住下去吗?我们要一起住到什么时候呀?父亲总是不能回答我。
终于有一年,雨下得特别大,屋外的土墙已经倾斜了大半,县里领导派人来七巷查看灾情,我们被告知必须在三天之内搬离房子,否则后果自负。并且在门上大大方方的`写上了“此处危房,行人绕路”的字样。阿公的儿女来接阿公了,阿公这次没有拒绝,他收拾了一些妻子生前的东西就走了。
停不下来的雨最终把已经存活了几十年的房子给淋塌了,把房子的租户都淋散了。
我们也搬家了,还是城南路却不是七巷。再次见到阿公的时候,都过了一两年之久了。他老多了,还挑着担子在街上卖菜,我走到阿公的担子前把他担子里仅剩的两根茄子买走了,我说我是二妹,阿公望着我:是二妹啊!
从七巷搬出后不久,听说隔壁的老阿妈死了。就是那个跟我说阿公和他妻子的老阿妈。小时候总是缠着老阿妈讲民间故事,老阿妈的肚子里藏着很多故事,夏天傍晚在空地纳凉的时候,老阿妈就会坐在她家门口开始讲故事。老阿妈的房子就在我们家柴房边上,听故事方便得很。
老阿妈是我后来给她的称呼,在七巷那会儿,小孩儿都喊她姑妈。姑妈家是做扫把的,姑妈的丈夫经常自己做好了扫把挑到街上卖。姑妈的工作不固定,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候她会跟着其他老人一起去剪香菇脚,剪一箩筐两块钱。有时候会上山去采草药或者苦菜,回来拾掇干净了就挎着篮子跟她丈夫一起去卖。
七巷的居民下地干活的时候,会把我们这些小孩儿嘱托给姑妈照顾。我们通常一起聚在姑妈家的屋檐下。逼着她讲完《狼外婆》讲《菜瓜蛇》,讲完《菜瓜蛇》再讲一遍《狼外婆》,姑妈拗不过的时候就会“威胁”我们:去去去,回家弄个蛋茶给姑妈喝,没蛋茶姑妈不讲的。等到我们真的跑回家沏了蛋茶给姑妈的时候,姑妈就会说:姑妈是逗你们玩的,蛋茶送回去给阿爸阿妈喝,他们下地干活辛苦的。那时候我们都爱姑妈,那时候我们觉得阿公是七巷最好的房东,而姑妈是七巷最好的姑妈。
后来我们都上学了,姑妈也不爱讲故事了。七巷的人都说姑妈变心眼了,总是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儿。我原是不大信的,但几次三番亲眼见着以后,对姑妈的情愫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家里腌萝卜的日子,总是分外热闹,阿妈早就把腌好的萝卜放在了灶台上,等热气一过就装进袋子里保鲜。七巷的屋子都不上锁。家不闭户。姑妈径直走到房里来,伸手就往桶子拿萝卜。躲在桌子底下的我,刚好什么都看到了。姑妈也看到了我,她没有惊诧,把拿好的萝卜放进衣服兜里,就出去了,她知道我是一定不会跟阿爸阿妈说萝卜少了的。第二天,七巷的人却对我十分惊诧,阿爸责备我昨儿躲桌子底下把姑妈吓着了,姑妈吓出了病,出不得门,乡民们每家每户都拿了些萝卜去看姑妈。
后来的姑妈拿东西都已经是明目张胆了,没有人知道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姑妈怎么就变了,我们家的门上了锁,七巷其他房子也都上了锁。
姑妈的死是阿妈告诉我的,说房子塌了以后,姑妈就回乡下女儿那住去了,但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走的时候,她女儿从姑妈睡的枕头芯里发现了三千块钱。
姑妈带不走的那三千块钱,叫做遗产了。
之后我们又搬了一次家,搬到了七巷六号,房东不是阿公。房子还是两层的土木结构,门口没有柴房,没有我的小花园。站在新屋子的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小学校园,广播里正放着眼保健操。有时候会看到阿公挑着担子在他自己墓地旁的菜地里。有时候我也会走回已经成了平地的七巷十六号,草从那些黄土里冒出来了,我那小花园曾种着的牵牛花还活着,并且把藤绕到了柴房。
灼热的阳光,正把那些土地映照得黄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