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事网络经典散文
五十六年前,我的母亲年仅二十。
二十岁的母亲,从平坦的一望无际的黄河滩,来到后来成为我的故乡,渭北某县城西南的一个贫穷的小村落。
回顾来时路,母亲说:“越走心里越不得劲,一会上一会下,一会高一会低。”在平坦地带生活了二十年的母亲,没有见过这样的地面,这忽高忽低、连绵起伏的地形,让母亲惊诧、让母亲害怕,也让她心里难过。
二十岁的母亲,去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为着这即将要成为自己家乡的高低不平的地面,狠狠地大哭了一场。
移民后,母亲和外婆的家,只有三里多地的距离。然而,每次母亲去看外婆,都要翻过一个又长又深的沟壑。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出生;那时候的大哥,年龄也还很小。
小脚外婆,那时候一个人生活。母亲去了,总要帮外婆把水缸挑满,然后再干些外婆所力不能及的活。等该干的活都干完了。母亲这才坐下来,很大声地跟外婆聊聊家常拉拉话,常常,不知不觉间,娘俩就聊到了天擦黑。
这时候的母亲,就要匆匆地朝家赶,因为家里也还有一大摊的家务事儿要她干。比如要喂猪,要给家里的羊再喂些草,或者要清点检查一下自家的鸡娃,看它们有没有全部回家。
小时候,我被母亲差着去寻找没有按时回家的鸡娃的次数,不止一回。每当看到孤苦无依的鸡娃,六神无主地游荡在村庄旁边,作为主人的我和作为被找寻对象的鸡娃,都会同样地欣喜。当然,如果我们双方能够碰着,算是运气,如果碰不着,可能它多半就喂了黄鼠狼。
那时候的黄鼠狼,贼胆包天。半夜,常常会溜进各家的鸡圈。夜半时分,只要听见鸡儿“咯咯哒”乱作一团,人们立刻就会披衣起床,去驱赶那可恶的黄鼠狼。
当然要认真说起来,丢失的鸡娃并非只有入了黄鼠狼的肠胃这一个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被其他的农人,顺手牵羊之下,吆喝进了自家的鸡圈。
丢鸡娃的事件实在很多,各家各户为此也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张家给他的鸡娃,身上抹上蓝色;李家给他的鸡娃,身上涂上红色。这样,即使两家的鸡娃混在一起,等到晚上归家的时候,人们辨认起来也比较容易。
然而纵然这样,某天,张家也会少了一只鸡娃,继而怀疑是去了李家的鸡圈,而李家则满口否认,于是两家主妇为着这样的事情,就会彼此心里积下仇怨,甚至有时,为此而长久交恶。
那时候村庄里关于鸡娃的战争,还真是不老少。张家的身上染着蓝色的鸡娃不慎进到了李家的鸡圈,而起了私心的李家主妇,就会借机给鸡娃身上涂抹上红色,以示鸡娃的主权。然而又常常由于粗心,这鸡娃身上的蓝色并没有褪尽,过几天,这出门觅食的身上蓝色标记还没有散尽而又明显被人重新涂抹了红色的小鸡被张家的主妇看见,于是,一场村巷的争吵,也就不可避免。
母亲作为一名合格的村妇,出门在外,自然也会牵挂自家的小鸡,生怕疏忽一下,被别的主妇“财迷”了去。
于是操心着自家的猪儿羊儿或者鸡娃的母亲,就要连夜翻过深沟回到自己的家。而每当母亲走进黑黝黝的深沟里面,看到路两旁那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在晚风的吹拂下,神秘地不住摇摆,心里就会非常害怕。间或,有田鼠或者野兔,在野草和芦苇荡里悉悉索索,搞得芦苇剧烈摇晃,母亲更是会常常被恐惧淹没。
有一回,母亲带着我的大哥一起去看外婆。回来的时候照例天已擦黑。大哥那时才三岁,过沟的时候母亲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将他抱在怀里。然而,当他们走到沟的最深处也就是母亲最害怕的地方时,大哥却用清脆稚嫩的童声说:“妈妈,你害怕不害怕?听说沟里有狼,狼吃娃娃,我怕。”
那时候的农村,的确是有狼的;那时候,也真的不时会有狼吃娃的消息。老人们说:狼是很聪明的。聪明的狼,最喜欢吃娃娃,因为娃娃的肉嫩而新鲜。而对那些过于年迈者,狼是不屑于吃他们的,因为他们的肉,又硬又粗糙,大概口感并不好。
有一年,附近有个村庄的人闹洞房,嫌新娘子不配合,就想吓唬她一下,把她拴在了村头的老槐树上。后来大家玩得开心,居然把新娘子给忘记了,到了后半夜,大家想起前去看望时,却只看到了绑新娘子的绳索,而至于新娘子,却是早已被狼叼走了。
小学四年级一开始,我在离家五里开外的地方上学。到了冬天,总是天不亮就出发。有一天早上,几个人正走着,就听其中一个同学喊:“快看,扫帚尾巴,那是狼。”
几个人看到狼后,一边大声喊一边在地上找砖块,这时候恰好后面又来了几个要去上学的同学,于是大家结伴,齐声大喊。而狼,大概看我们人多,也就并不恋战,而是拖着它的大尾巴,快速跑开了。
这之后不久,父母就合计着给我转了学。现在想想,我的转学,跟那条狼不可能没有关联。
原谅我又将话题扯远了,还是让我把镜头,再次转换到深沟里的这对母子,也就是我的年轻的母亲和我的年幼的大哥身上来。
话说母亲正在汗毛倒立蹑手蹑脚地专心走路,大哥却不管不顾地直接开始发言,母亲自然被吓了一大跳。然而尽管心里害怕,母亲还是尽量地调整自己的嗓音,让它不至于发颤。然后装着若无其事地对她的儿子我的大哥说:“乖,不怕啊,狼只吃坏娃娃,俺娃是乖娃,狼是不会吃的。”母亲嘴上一边这样说,脚步一边迈得更快。
当母亲终于走出沟底,终于将那条大土沟完完全全地抛到自己的身后,眼前终于能看到村庄的点点星火,母亲才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将悬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地放回到肚子里。
那条沟壑,存在了好长时间。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假时间,常常会跑去外婆家。暑假的时候,外婆家的杏儿就熟了。那颗杏树,真的很能干。因为一个假期里,它要无数次的迎接我们这些来来往往的数十个小吃客。
表哥表弟去了,直接爬上树,蹲坐在树上就吃起来了。虽然我们这些女孩中,也不乏善爬树者,然而似乎外婆不乐意我们那样做,所以,我们也就只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聊天,一边安逸地咀嚼着杏树所结的果。
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不喜欢吃熟透了的软杏,而偏爱那种绿绿的、硬硬地,甚至还有些涩涩的青杏,每次去外婆家,都能一口气吃好几个。
外婆做的饭,特别好吃。以至于我每次去了,都要不知饥饱的`吃上好多。有一次,大概是吃得过多,到了后半夜,撑坏了的肠胃闹起了意见,直接把白天囫囵吞枣吃下的食物,全部给吐了出来。
那一夜,外婆忙于照顾我,整夜都没怎么睡觉。
小学四年级的后半段,我转学后吃住在外婆家,每天肚子吃得溜圆,以至于吃到后来,脸盘都变得跟银盆一样大。
当我小学四年级转学去到外婆家附近的学校上学的时候,从我们家到外婆家,就已经有了一条公路,然而,十岁之前的我,若去外婆家,还是要翻越那条深沟的。
记得那时每次我从外婆家返回的时候,我的有着一双精致的“三寸金莲”的外婆,都执意要送我。到了要下沟的时候,我坚决要跟外婆说再见。两人争论一番后,就约定如下:我在沟里走,外婆站在沟沿目送我,等我翻过沟,外婆再回家。
刚开始下沟的时候,回头望去,外婆那光溜的发髻,慈祥的脸庞,能看得一清二楚。再往前走,外婆的脸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走在沟底深处的我,看到的外婆,就成了一团黑影,而当我走到对面的沟边,外婆,就只有小数点那么大了。
常常,隔着空阔的深沟,我声嘶力竭地对着外婆喊:“外婆,我上沟了,你回去吧。”
自然,那么遥远的呼喊,正常人恐怕都无法听见,更何况耳聋的外婆?而我,却总要将两只手圈成一个圆,对着对面呼喊好几遍。然后,再对着那个黑点,蹦跳着将自己的手臂使劲摇晃半天。做完这一切,眼看着连黑点也逐渐看不见,才转身走回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
等到我在外婆家上学的时候,晚上,婆孙俩躺在炕上,外婆总爱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一些话,外婆说:“一个人半个胆,两个人三个胆。”于是我也就明白了,我过沟的时候外婆之所以要来送我,是怕我害怕,而她又之所以要站在沟沿不走,自然是为了借我个胆。
我的故乡没有一望无际的原野,有的是高低不平的地面,还有无处不在的沟沟壑壑。因为这不平坦的地面,母亲还曾摔断过胳膊。
那一年,母亲三十六岁。
母亲和我的二姨,相携步行近百里去看她们的堂弟。因为路途遥远,在她们返还的路上,在离家还有近十里地的时候,天就已经全黑了。两人摸黑一起走着,后来眼看各自都已离家不远,她们也就分了手。分手的时候,二姨关切地问:“咋样,路你认识不,能摸到家不?不行的话,我就先送你。”母亲说:“没事没事,只剩下几里地了,你也走了大半天怪累的,回吧,这路我熟着呢,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家。”
于是两人就分了手、道了别,母亲一个人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借着星星的光,匆匆往家赶。当时的母亲,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六年,所以,对于路面情况,她自认是熟悉的。
然而就在离家只有五百米的地方,就在母亲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自家灯火的当口,这一高一低的地形,却再次捉弄了母亲,母亲从高处一脚踏空,摔了下来,硬生生地摔断了一只胳膊。
母亲忍痛摸回了家,回家后的母亲,一直高烧昏迷,父亲给母亲请来医生,奶奶则给母亲请来神婆。
母亲渐渐清醒过来,说:“真奇怪,我明明知道那里有个土台,不过也不知道为啥,好像有人在后面推我似得,想都没想就踩了下去。”母亲又说那天晚上,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堆堆若隐若现的蓝色火苗,这些蓝色的火苗,让母亲恐惧,恐惧之余的母亲,大脑一片空白,于是母亲直愣愣地从高处跌了下来,于是母亲摔断了胳膊。
父亲当过兵,也算是有些文化见过点世面的。父亲说母亲看到的是鬼火。然而奶奶不这样认为,奶奶说母亲看到的蓝火的地方并非公坟,所以两人就一土一洋,各自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给母亲看病。
奶奶按照神婆的旨意,做了好多圆圆的小纸片,等到夜深的时候,一个人来到村外的空地,而我,则偷偷跟在她的身后面。就见奶奶一边朝前走着,一边向着空中挥洒着自己手里的小纸片,嘴里念念有词道:“米,回来吧”“米,你回来吧。”。
米,是母亲的小名。令我奇怪的是,明明母亲就在家里的炕上躺着,奶奶却一遍遍地喊她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是在帮母亲“叫魂”。
奶奶说母亲的魂被那些蓝色火苗吓丢了、吓跑了,所以奶奶要在夜深人静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帮母亲把魂魄呼唤回来。
而父亲,为此在公坟里转了好几圈,想给自己的理论,找到强有力的支撑点,然而后来,也似乎是不了了之。
有意思的是,被奶奶叫过魂后的母亲,还真的很快又好了起来;很快,又跟平常一样,操持起家务来了。
现在想想,母亲之所以痊愈,自然是医生的功绩。然而因为奶奶和母亲自己,都更相信“叫魂”之说,所以,奶奶的叫魂,从精神方面,也算是抚慰了病中的母亲。
啊,我的故乡,我的亲人!虽然你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然而故乡的故事,却像是烙在了我的心里,怎么都无法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