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雨之秋的写景散文
前年秋天,老家墙角的桃树开了几朵花,同一根枝上还有熟透的、迟迟不肯落下的桃子。不是每个秋天都会有桃花的,我很认真的选好角度,拍了下来。在我老得只能独自蜷缩在某个角落的时候,如果没有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失智,偶而翻出照片,我就会想起有个秋天曾经那么鲜艳,我曾经那么惊奇的存在过。但是,今年翻遍相册也没能找到那张照片。我不知不觉间丢失了那个秋天最鲜明的回忆,许多年后,那个秋天将彻底被我忘掉。
我窝在一个山村的那些年,有下不完的秋雨。白天的雨到黄昏才会停歇。阳光斜斜照过来,只有些微的暖意。几个人熟到无话可说的人,站在墙根下,散淡地晒太阳。
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眼看又快要过年了。
然后,又是另外几句零零散散心不在焉的对话。我们像刚从一场冗长的重病里缓过劲来,像田埂下野草,头顶落满白霜,虚弱而荒寂。
秋雨动不动就无声无息的下一整夜。窗外的世界,荒凉得只剩下轻微的雨声和黑暗,不断从门窗的缝隙里伸进触角,摸到我的脚踝,然后缩回去。铁炉子蹲在墙角鼾鸣,地上闪烁着暗红的光芒。我的门窗紧闭,守着炉火和油灯,就这样过了秋天,再过冬天。
那是个荒草横生的年代,关于秋天,我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了。
许多年的秋天没有下过雨了。天空安静下来,再见不到翻滚变幻的云层,阳光毫无遮挡的填满世界,这么耀眼。
去看胡杨,树叶们放肆地挥霍着积攒了一年的阳光,金黄的颜色洒进水里、染在身上、融进空气里。人们在蓝天下游嬉,享受黄金般的时光。我拍下树们煊赫骄傲的模样,我拍下亲人们明朗的笑容。隔了一千八百公里,女儿很配合地表示了遗憾。我敷衍她,明年带你看。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应该很少有机会在一起看胡杨了。我想找到那个地方,去年秋天,她曾经坐在树墩上发呆,旁边有两棵大树。叶落如雨,她安然静谧。她在一千八百公里以外,她同时又在去年秋天,无论空间和时间都能证明,今年没有人和我一起抱怨景区的道路太干净。我还是想踩着满地落下的叶子行走,听那细碎的破裂的声音。
稍早些的时候,我在荒漠边缘的湿地度过了一个中午。从平整的沥清路拐入一段坑坑洼洼的积水小道,经过一座破房子,经过路边的那棵沙枣树。初夏里,许多虫子在它的花香里忙忙碌碌。它潦草匆忙地生长,长成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枝叶间漫不经心地露出碎小的、褐红的果实。
过了两根石条搭成的小桥,转弯,碾着青草和碱土,循着隐约的车辙行进。夏天的时候,我正在经过的地方还是水下,有几尾鱼在这里游荡过,路过的鹤或者天鹅投下过影子。绕过几丛红柳,下了一处缓坡,停靠在水边。
一湾苇荡安静地蜷缩在天地间的一角。
西北的春天总要从初夏才开始,那时候湖水还带些初融的浊意,惺松迷离,将醒未醒。经过了一个夏天的风和雨之后,它清亮澄澈,容纳了整个天空。走近水面,我也走进了天空。岸上的我看着天空里的我,很多年来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楚:发际线上移,皱纹是枯水期滩涂上的龟裂;长荒了的鬓角泛出霜白。我的一部分比这世界更早一步到达秋天,远比暴露出来的要多。
芦苇从湖底的天空里长出来,高过我的头顶,密密地站成森林,由着性子把水面分割得东一块西一块,形成一条条宛转幽深的路。这种简单朴素的`植物经常被我忽略。就像现在,我的眼睛更多的时候在找船,想顺着那些水路漫溯。如果傍晚有雨,清晨有霜,就注定是一场荡气回肠的旅行,不知道会不会溯回诗经的年代。
风过来的时候,芦苇和天空一起轻轻摇晃;野鸭飞出苇丛落到水面,波纹荡漾,天空扭曲,然后在某个时刻散成无数的残片。芦苇还没有开花,白霜还没有洇染它的枝头,我用不着把它想成雪,可以假装寒冷的日子不会接踵而来。
那天我穿了毛衣,有些早了。当然,我还需要更老一些才能在这么晴暖的时光里安静地睡着。感受着微微的汗意,我想着这个秋天会不会有雨,那些迟早要来的寒意,它可以早些来。
从那天起,被我忽视了的零零碎碎的凉意,慢慢积攒成冷。然后在等着供暖的日子里,我有许多时间抱着保温杯,想起这些更暖或更冷的片段。
此刻,正午的阳光照进窗子,一只苍蝇嘤嘤叫着,一次次碰撞着玻璃,想要逃到更明亮的外面。整个夏天的雨水和风在玻璃上留下痕迹,而我习惯在春节前,挑一个暖和的日子擦窗户。所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窗外的一切都将继续模糊混浊。父亲在阳光里打着盹,他的头发和胡子不知不觉间又很长了,我总是觉得他全部的活力都消耗在毛发的生长上了。他在扶手椅上发出微微的鼾声——许多年前的冬天,他醉倒在炕头,鼾声响亮。我守在火炉旁边,在他鼾声停歇的时候担心的拍他——头垂下来,发色斑驳得像苇花。他的河流已经渐渐干涸,他在岸边,不比一竿芦苇更加强壮。
我们的距离不到两米,阳光给我们划出了分明的界线,这是两个世界。时间留在他身上的尘屑,阻挡阳光里的暖意渗进身体深处。阳光在他身上,保温杯在我手里。这个季节里,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取暖,同样卑微。
纵然秋雨不来,那些动荡过的、摇曳过的,仍会沉寂。那个过程平稳,缓慢,但是坚决。更多的秋天我不能一一分辨清楚,有雨和没雨的,有桃花和没桃花的,它们是同一种坚硬、锐利的温度,我现在才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