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棵老杏树散文
山村庄户人家,除农事当紧外,便是于庭前院后广植杨柳槐榆桑,桃杏梨李枣。那散落于沟洼坡坪的一坨坨小院便永驻一片浓郁的花香,静谧的祥和。农人俭以持家,不多买画挂,却最有画看,那春花秋叶、碧桃红杏便是最耐人看的画。农人得“养犬不如养猪,养鸟不如养鸡”之祖训,极少有养鸟的雅兴,却每日有鸟语相伴,那连野接宵的绿树便最招百鸟栖息鸣唱
农人有农人的雅趣,草民有草民的野福。
爷奶旧时从豫北逃荒到这太行一隅,在旧居的小土沟尽头打两孔土窑洞安身住下后,在沟中到底植下多少树木,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个准数。从沟外往里望,只见林梢挤挤而不见人家,风摇树动,翠峰摩闪,那浓浓绿意能把人醉翻。兼里边两脉青山双臂一般圈拢来,人居内如在画中,最是一个清净的所在,养人的所在。爷奶俱是年逾八旬方逝的老寿星,大约颇受如此环境之益。
可尽管树不同种,数有千众,最让我一家钟爱和骄傲的,是爷奶早年植下的一棵堪称“杏树王”的老杏树。
老杏树生于窑洞迎门的小院边,我能记起它,树桩已有桶般粗细,老皮龟裂,疣突虬盘,一人高处分了杈,枝桠是遒劲刚放的笔势,谋其高而探其远,最大限度地占据了小院的空间。通身一体,铁干虬枝,凝重刚放,颇得梅的神韵,美丑兼容得十分融洽。树下一圈青石摆开,尽存山野时的原貌,供一家人春时看花,夏中歇荫,秋节小憩,冬来作砧。小院因此而风雅,充满富足的情致,惹得那稀至的过路人频频感叹:真一个好居所,修仙练道也足够了。
花发于岁首早春,尚是寒风料峭时。密而红艳的花骨朵儿一夜间全炸开,无一片叶相伴,酷似驻足的绯云凝滞的霞。爷奶常常呆呆的望着一树的花裂开干瘪的嘴憨憨的笑,品咂着人世报偿的富足与欣喜。
儿时猴性,恨不钻天入地,朝天戳个大窟窿,攀枝折花自是拿手好戏,一枝红杏在手大约算得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与风流。只是须十分的小心在意,奶奶是绝对称职的护花神,决不许我们这些孙男孙女染指那花儿朵儿,说春时一朵花,夏时一个果。“别小看了这果果,灾荒年救活过全家人的命哩!”
然而少不更事,哪里听得懂这话的分量,觑个空照旧蹿于树端折一枝溜之乎也,将那粉红的杏花鬼给男女玩伴看,然后一枝一瓣的撕扯下来,交于东风,付给流水,直把那风熏成香的,把水染作红色,一颗童真的心始得到最大的满足与刺激的快乐。
野蜂吟老了杏花,黄嫩的叶片儿顶上来,便有了豆粒儿大小的小杏儿。自此,我那常吞糠咽菜的胃肠再没有受多大委屈,尽管那小杏儿酸涩倒牙,我仍啮而啖之,乐此不彼。自然一切都是偷着干的,可次数多了难免不马失前蹄,一次终被奶奶堵于于树端。爷奶年过四十方有大伯、父亲,上边是几个极不受重视的姑母;到我这辈,上边又是两个被奶奶骂作“烂X小妞”的堂姐,我一贯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的宝贝疙瘩。可此时与那杏儿相比,竟成次要,一柄笤帚把儿扎扎实实抽打于屁股肌肉丰满处,一打一骂曰:“毁家败物的东西,吃盐不吃?点灯了不点?穿衣了不穿?活人了不活?”若是杏儿初熟,话语又多一层:“那杏核哩,扔哪了?能熬油能卖钱哩,知呀不知?知呀不知?”父母疼儿子疼得紧,可面对奶奶气急败坏的铁青色面色,都不敢出面护短,倒一味随声附和道:“皮紧着哩,就得打,看你还敢不敢糟害东西!”唯爷爷掂量出杏与孙子两者的轻重,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与奶奶吵呀闹的,把我死拖活拽的援救出去。
然终不敢结怨于奶奶。不光因为她老人家一生刚强,勤于田头灶台精于针工纺织,于劳苦功高上建立起家庭的崇高威望,而的的确确认为是我暴殄天物,把事做错了。可不久对奶奶颇有些出尔反尔的举动,很有些愤愤然不平起来。
麦收前后,呼为“麦黄杏”的老杏树应节令而黄熟,微风撩动,在枝头舞动金黄,闪烁笑靥,勾得人直淌涎水。便有村邻和那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串门儿,对奶奶称奶唤婶,有意无意把话题扯到杏上来。奶奶一头银发下满是皱纹的脸攒成一朵绉菊,忙里忙外的张罗了篮筐凳子,吩咐我或堂弟上树摘杏,而且须是向阳一面成熟得最好的,让他(她)们尝鲜。亦有那货郎挑儿、卖盆贩醋的小买卖人来到门前,一见那满树黄灿,再也走不动似的搁挑儿坐在杏树下的青石上,边擦汗边与奶奶搭讪:“大娘,好杏呀!”奶奶脸上绉菊再现:“人家都说它好咯!”“好大娘,大热天走渴了,卖个斤斤把把解渴吧。”奶奶收起脸上的笑容,一脸的不高兴:“卖啥呀,桃李果,张口货,来到了树下,吃就是了!”于是又撵我们弟兄上树摘杏,说大热天担担子满世界的跑,很是遭罪。奶奶的一番番慷慨,无疑使那些食杏者满意而去,却一次次引发我心头的愤懑:你孙子是谁?外人是谁?怎么嫡亲的孙子的屁股倒不如外人一张廉价的笑脸了?
奶奶的慷慨还远非如此。
卸杏了。午饭之后,奶奶在院中撮土焚香,朝老杏树恭恭敬敬磕过头,很有些恋恋不舍的朝满树的杏望上好一阵,才大声说道:“卸吧!”小院顿时罩上一层欢乐喜庆的气氛。我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我那漂亮的爬树绝活才有充分展示的可能,于是一跃上树,猴攀燕掠的一路往那最高枝头去,边摘杏边放开胆子作饕餮之徒,将熟得最好的杏一个接一个吞进到肚里。大伯、父亲和堂弟都上了树,伯母、母亲与堂姐们则一人踩了一只凳子,探摘最底一层的杏。爷奶四边走着,笑着,不时鼓励说:“吃吧吃吧,一年也只此一遭。”亦叮嘱轻摘轻放,别碰伤了杏扳断了枝,尤对我喊得紧,不让往高处去,以防压断树枝摔下来。
杏并不全摘完,留几枝备稀至客人上门予以款待。尽管如此,窑洞中凡盛物的家具包括水桶、锅盆都堆满了杏,俨然成为神话世界中的黄金宝洞。奶奶合不拢嘴地笑着来往审视,像大富翁欣赏他的万贯家产。而后仔细分出几篮子杏来,打发我们孙男孙女分头送给村邻品尝,一个村子溜溜拉拉几十户都要送到。奇怪的是从爷爷、伯父母、父母到堂姐堂弟妹,无一人表示异议,仿佛非这样才酬谢得乡谊,合乎于礼数。我对奶奶的成见却更深一层,只是不敢公然抗命,只得隐忍前往。记得每到一户人家,学着奶奶教给的话,把杏用升子量出来交给房主人,不外乎都赢得了一盘盘喜滋滋的笑脸。一些人家说啥也不让我空手返回,硬把当年第一茬的韭菜、瓜豆角什么的塞到我篮子里,再搭配几句感激至深的话让我捎给奶奶,对我也少不了一些“真懂话”、“好孩子”之类的称赞。那篮子再擓回来,忽然觉得分量好重,对奶奶的悭啬与慷慨,欲辩证还艰难,似明白仍糊涂,终于归于童年的懵懂与迷惘。
最乐意跟爷爷卖杏去。卸杏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伯父和父亲各挑一担杏出了门,爷爷也收拾了筐篓秤具准备上路。一番明争暗怄,加爷爷有心提挈,终获奶奶允准。我们取道距村十五里的古镇,一路野花拥山径踏两脚芳香,流霞染薄雾镀一身霓彩,兼爷爷的仁厚使我享有随时吃杏的*,自然十分快乐。到了镇里,在街街巷巷的游走中,爷爷扯开喉咙吆喝:“卖杏喽,卖杏喽!”悠长的尾音在青石铺街的幽邃潮湿小巷里久久回旋。不一会就有许多小孩妇女们围拢来,孩子们哭闹着要吃杏,作母亲的却百般挑剔,迟迟不决,直至看到爷爷示意的杏上尚带有的新鲜枝叶,始信杏是刚从树上摘下,而不是街头小贩用谷糠焐黄那种尽失酸甜硬脆的杏,方纷纷下手挑拣。爷爷表现出至仁至厚的宽让,任她们挑拣了,还每个人绕几个进去,使那些心眼极小的女人们满意地放下钱或鸡蛋离去。
记得一个年轻小媳妇的举止很是有点怪异,别人买杏时她远远站了看,待人走开则慌慌过来,面上带着明显的羞涩,却急不可耐挑了许多青多于黄的杏,不等过秤便馋相毕露拿起一颗咯嚓有声咬下半边,边吸溜酸气边向爷爷问价。爷爷脸上堆满仁厚长者的慈爱,呵呵一笑说:“反正是青的,别人也不当紧要,你待见白拿去算了!”我看见那小媳妇脸颊蓦地飞红,却不胜感激地看爷爷一眼,用衣襟兜了那青杏边吃边走离去。这小媳妇为何专要青杏,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向爷爷讨教。爷爷呵呵笑着,在后脑勺给了我一巴掌:“傻小子,啥也不懂,长大问你媳妇去!”
爷爷给我留下一个多年后仍大惑不解的谜,只到长大娶亲后妻子也突然嗜好起那青杏毛桃之类的酸果,方幡然省悟:感情当年那个小媳妇也是妊娠反应!这才深深领会得爷爷,心中不免陡生一番感慨。
然而老杏树留给我的记忆并非都是美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用平时捡拾积攒的杏核敲出杏仁熬油后,面对一大锅白汪汪的杏仁渣儿,奶奶硬舍不得当肥料施于田间,说用它熬了汤再香不过。一向孝顺的.大伯和父亲竭尽全力地反对:“娘,这是苦杏仁,弄不好会毒死人的!”这绝非危言耸听,早就听闻,食堂化时一家人用苦杏仁渣煮饭,数口人全部中毒死亡。还有一个妇女熬不住饥饿嚼吃了一把火边烧烤过的苦杏仁,也中毒毙命!可奶奶坚持说并不都是这样,只要脱好了毒就没事了。所谓脱毒全在于冷水浸泡这样一个过程,至于如何掌握火候,缺乏化学知识的农户一概不晓,只能拿命去碰运气。可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犯了倔脾气,赌气之下非要食用不可。大伯反复劝奶奶不下,一反平时百依百顺的常态,雷霆大怒地发起庄稼火:“娘,你要是硬要吃,做儿子的也拦不住,可要有个三长两短,别怪你儿子没有拦你——是你老把自己害了!”回头又严命:“爹,你不许吃,这个家是男的都不许吃!”大伯尤其强调我和堂弟绝对不准碰那东西,我知道这是把我们弟兄列为了重点保护对象。对伯母和堂姐妹们,大伯则说:“娘们和闺女家,谁不想活人了只管吃,只是到了阴间不要怪我没有阻挡过你们!”我看见高大剽悍的大伯落了泪,泪珠很大,砸在地下很响很重。
在苦杏仁汤弥漫的诱人香气中,在一种恐怖笼罩的不祥气氛中,奶奶带头端起碗,肚子一直闹饥荒的女人们都依次盛了去喝。大伯赌气闷头去睡觉,爷爷、父亲和我们堂兄弟则惴惴不安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午饭后不久,最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喝得最多的伯母和二堂姐首先出现中毒症状,翻肠搅肚的呕吐,面目青灰,四肢冰凉,随后便人事不省。接着包括奶奶在内的食用者都出现类似反应。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大伯从炕上跳起来,又吼着说恨话。父亲急慌慌跑着去求村里唯一懂点医道的老人,得到的办法是鸡毛探喉催吐,再服以绿豆汤、煎甘草水解毒。折腾到小半夜,奶奶等中毒症状较轻的先得以缓解,伯母、二堂姐也从昏迷中苏醒。谢天谢地,总算逃过一劫,没出人命。
这事给了我太深太深的记忆,至今没有丝毫的淡忘。多年来,我一直在咀嚼隐藏在老杏树和苦杏仁中的味,越咀嚼越感到爷奶留给了我很深的人生思考命题。
可惜我刚成年爷奶已像老杏树的两片秋叶,于同一年里溘然飘离尘世。那年爷爷八十六岁,奶奶八十二岁。出殡时全村不差一户的都来来了人。这在庆吊互通小村也许算不上什么,可众人坦露的哀思悲绪却真诚不伪,“盖棺论定”的口径惊人的一致:二老一生心肠极好,不但和睦乡亲,而且乐行善事,大积了阴德,才享有了这样的高寿。我知这话没有多少科学道理,因果报应的成分占据了主导,可我还是尽领了他们的美意主观上我希望真的是这么回事,——这是乡村世界里对人规格很高的一种评价,爷奶能享得如此口碑,深为他们感荣幸。
老杏树亦成隔世,几乎是与爷奶一起去的。然它既然给了我那么多体格与灵魂的营养,维系着我那么多恩怨哀乐,便不能轻易从我心中逝去,反而时日愈久愈茂然于怀。今年清明,一场杏花雨刚刚洒过,山野一派明秀。依了乡俗,偕妻小到爷奶坟头烧祭了一回,又往旧居的窑洞小院凭吊老杏树。此时堂兄弟和近邻本家均已乔迁新居搬出沟外,独伯父母舍不了那一沟的树木仍滞留于土窑洞。爷俩杯酒小酌间,免不了议及世风沧桑,免不了再提爷奶和老杏树的旧事,于是起身来到老杏树原生长处,但见于树木森森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空白,心中不禁愀然,两行清泪簌然滑落。我当即提议再于老杏树生长处补栽一棵杏树,将那片空白补起。爷俩动手立刻就办了,沟里不缺杏苗,而且是上好的品种。
然而联想当今的人情世风,我的心情终于没有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