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凤凰散文
我到过不少地方,写过一些感悟性的散文和杂文。我的游记大多是些赞美的文字,华而不实,漂浮在那里,一阵微风就会被吹走,连自己都不会记得。
山水和文化应该是一个行者探究美的灵感源泉。对山和水以及历史文化烟云的赞美和感叹,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尊重,传达一种天人合一、和谐美好的情愫是一个作家应有的责任。这篇文字,我想从另外一个角度表达我神伤的思绪。因为,我太爱这个地方了——古城凤凰。
凤凰,和敦煌、嘉峪关、九寨沟一样,是我必须要去的几个地方。去年走完了敦煌、嘉峪关和九寨沟。都还没有来得及沉淀和思考,想给每个地方以蹩脚的文字来诠释我内心的震撼和惶恐。这不,又匆匆飞往张家界。在张家界作短暂的游览,并迫不及待地前往凤凰古城。因为我已经渴望它太久太久了。就像那句让人痴迷的宣传口号“为了你,这座古城已等待了千年。”
我对凤凰的向往,可能大多是因为读了许多沈从文先生的文字。那里有独具特色的湘西地域和永远奔腾不息的浩荡沅水所蔚成的雍雍大气的沅水文化,有优美迷人的自然风光和原始淳朴的民风民俗。那里的人展示着最本真的生活态度及最本能的真善美。大师的《边城》以及关于湘西小镇的一些记忆,将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描绘得如诗如画,如歌如梦,也将这座静默深沉的小城从一个隐匿的角落带向了宽广的天地。
几千年来,这里聚集了古楚文化、蜀文化与苗族文化,进而形成了特殊的湘西文化,也因此造就了湘西浓厚的文化底蕴。沈从文先生曾经这样描述他的故乡凤凰:“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当可有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镇阜’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里,安顿下三五千人口……”
这就是蒙有一层神秘面纱的古城凤凰,在我心中,它古朴,恬淡,和缓、清新、静谧,木桥和石板都蕴藏着久远的音律和诗行。
从张家界到凤凰200公里的路程,因为是在湘西的崇山峻岭中绕山而行,汽车颠簸了六个多小时。好久没有这样坐长途汽车了,到达凤凰县城后,觉得有些倦意,饭后就在房间躺下了。大约黄昏时分,我顺着小城的街道,向古城慢慢走去。在到达古城之前,要穿越新建的城区。徜徉在凤凰县城的街区,没有感觉到它与其他的县城有什么区别,一样的门面,一样的商铺,来来往往的车辆依然是喇叭声,灰尘,还有大街中间堆放的垃圾和流淌的污水。面对这样的状况,我也不觉得诧然,因为心里想,古城还没有到,多数中国的县城基本是一样中国特色式的脏乱。凤凰古城区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
就在不知不觉中,我来到坐落在一座桥上的古城楼,类似廊桥。站在城楼内,远远望去,凤凰古城在这里尽收眼底。美丽的沱江穿城而过,两岸鳞次栉比的苗家吊脚楼沿江而立,昭示着凤凰古城曾经飘起的欸乃声和苗家女人清晨亦或黄昏时刻斜倚在小轩窗旁的倩影以及她们那风铃一般的笑声和歌声。我举起相机,想留住这黄昏时分夕阳下的古城,我眷恋已久的古城。
突然,一阵人群拥挤过来,差点把我推向栅栏边的水下。
这时我才发现,古城楼内的玻璃柜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旅游纪念品。除了苗家特色的“银器”和“土匪香烟”以外,和国内其他旅游点卖的纪念品没有两样。苗家妹子的叫卖和游人轰轰的嘈杂声让古城楼飞檐上响起的“铁马”风铃丁丁当当的声音是那样的黯然和惨淡。冥冥之中抬头仰望,凌空悬挂在城楼飞檐下的风铃,沱江的微风点缀着他们数百年的舞姿,摇晃了一年又一年,摇走了古城多少缱绻往事,迎来了古城多少春夏秋冬。然而,如今。它们却那样惨淡地呻吟着,残喘着。
如流水一样的人群在拥挤的过道上你推着我,我贴着你,流向古城……
我在古城的游人中穿行,拐过几条街道,终于在一个小巷拐角处找到了沈从文先生的故居,这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典雅得让人敬畏。小小的书房中摆放着从北京旧居拉来的一张老式木桌。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张普通的木桌,即刻感觉到它是有生命的。正是在这张书桌上,沈先生的童趣被它记录得栩栩如生。投身到自然中的顽皮孩童,逃课、爬树、上山采药、学钓鱼、捉蚱蜢、捉蟋蟀、无所不能。也正是在这张书桌上,走出了翠翠,走出了三三,走出了那些明眸皓齿的湘西妹子。仿佛她们的笑靥、她们拿着帕子在回廊来回走动等待撑船男人的归来、挥手向离开吊脚楼的男人告别的绰绰影姿依然在眼前生动着,响着!
一个人童年时代的美好与丑恶的记忆会深深地根植于他们的脑海中,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那些美的记忆会变得更加美好,丑的也变得更加丑恶。沈老先生一直是以一个“乡下人”的目光去审视都市文化的,他无疑深深感受到,现代都市文化给人性所带来的焦虑与压抑,同时他也对传统主流文化的虚伪圆滑深感厌倦,因而越发在想象中增加了对故乡山民之尊敬。
四合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人从左边的门进来,从右边的门出去。眼神四周扫一下,人声鼎沸中还能隐约听见“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独自一人躲在一个角落,看着那些手稿和书籍。脑海里涌动着先生的原生态文字。那优美古朴、忧伤苍凉的笔调,倾诉着一个个普通平凡的小故事。他紧紧拥抱故乡土地不放,篇篇文字都充满了浓厚的乡土气息,充满原始而神秘的恐怖,交织着野蛮与优美。站在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不禁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如今斯人已逝,屋内悬挂的照片依旧清秀俊朗。此刻,一种天籁之音,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动人旋律在小小的四合院内飞扬起来。我感觉那是对生命神性的庄严与美丽所赋的礼赞,以及对其受压抑和损毁所生的悲叹。
……
我依然飘零在古镇的街巷。每一间不大的店面都被各式各样的小商品摆满。银饰、蜡染制品、姜糖等各色纪念品和食品充盈着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弄。整个一个小商品市场。在一条叫“民间工艺一条街”的街道,两旁招牌林立,蜡染、扎染、纸扎、银饰、玻璃吹花等等各种商店,一家挨着一家,老屋内的光线昏黄暗淡,站在门口的叫卖女人不断吆喝着。这时,我看见一家店的门口坐着一位苗人装束的老太太,与黄昏的苗家小楼构成了一幅精美的图画。我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心里渴望着古典的永恒。谁知,在我拍完之时,老太太站起来,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说:“拍我要给钱”。
我哽咽着,狼狈着,猥琐地在街巷中转着圈圈。
这时,游人中传来导游关于凤凰特色“姜糖”和“银饰”演变开来的“男人卖姜,女人卖银”的荤段子。我感觉自己站立不稳,依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前方也是一根根不规则的电线杆和我一般戳在巷内扯着蜘蛛网一样的电缆线在窄窄的青石小巷中苟延着,不远就有一处被荒弃了很久的IP电话亭,旁边一堆垃圾。
“打死他!打死他!”不远处突然传来凶横的叫喊声。我放眼望去,街角的那边是烧烤一条街,一眼看不到头。烧烤摊是一家紧挨着一家,羊肉串、牛肉、鸡、鸭、蔬菜、田螺、沱江鱼等等一律摊摆在烧烤炉上和案板上。烧烤摊旁大多是来自五湖四海的80、90后的年轻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手里拿着烤肉的,嘴里叼着烤鱼的。他们齐聚在这里吃烧烤。整个一条街被黑压压的人拥挤着,人头攒动,头顶上冒着烟雾,散发着浓厚的烟熏味和那些肉串的肉味。只见,一群人拿着棍棒追着另一群人,叫喊着,奔跑着。整条街的人群被他们的奔跑搅和得想波浪一般。这混杂着各种声音和各种味道的街景构成了一幅撕心裂肺的残垣壁画,浸染着沱江,就在这黄昏的沱江,就在这凤凰古城烟熏火烤的沱江。
有人说,这里卖烧烤的商贩和游客经常发生殴斗。
……
我在街巷中找不到出去的方向,刹那间有种眩晕,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这时,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一阵歌声。循声而去,我上了一只木船来到了沱江上。不知道为什么,江水是浑浊的。不时地看到人们在这里洗衣,洗菜,同时也在进行垂钓,然后直接在河水里对鱼进行解剖。游人们随手乱扔的垃圾,流放的许愿灯灰烬沉落水底。两岸的吊脚楼一边是饭店,一边是酒吧。光是名字,就让你经受不住这时代的召唤。
右边岸上的酒吧街鲜红的、蔚蓝的大字“私奔吧”、“陌上花开”、“西风瘦马”、“湘西往事”、“琴情”、“守望者”、“心斋”……
左边的饭店一条街鹅黄的、紫金的.大字“大使饭店”、“潘长江饭店”“黑仔饭店”、“乌龙山饭庄”、“翠翠阁”……
好像两岸使出最大的力气,在颜色和文字上尽量耀眼夺目,向河中游人昭示着。船在向前,眼帘不断映入某某酒吧、某某饭店,没完没了。
夜幕降临,岸边的霓虹开始闪烁,白天的酒吧和饭店的名字由于霓虹的闪烁更加妖艳,所有的小楼几乎都有霓虹灯装饰的轮廓闪动着,招摇着。沱江两岸不断传出酒吧和歌厅里传来的嚎叫,从此岸到彼岸,摇晃着吊脚楼,摇晃着虹桥,摇晃着凤凰。
此刻,站在江心,寻不到凤凰的影子,闻不到沈先生的乡土气息。沱江两岸活像一个穿着土著衣衫的山里农妇,抹着艳丽的口红和脂粉,扭动着身腰和臀部。裸露出丰满的肚皮。
凤凰的夜是这样的媚俗,让人不可饶恕。
一阵细雨飘过头顶,我只身沿着那些古老的石板路默默前行。仿佛身边那些斑驳的老房子似乎在小雨中默默地诉说着什么,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还是在倾诉无言的冤屈?小巷中行人廖廖,只有我的脚步伴着小雨的淅沥,偶尔有身着苗装的女人戴斗笠,背竹篓擦身而过。让我捕捉到一个世纪前的凤凰丝丝风韵。
然而,不断传来的嚎叫声在这悠长的雨巷中显得格外刺耳,在小巷深处弥漫,带来的不是热闹,是一丝凄清,一丝无奈和几分孤寂。
国画大师黄永玉先生也生长在凤凰,他在《太阳下的风景》中曾经这样描绘雨中的凤凰:“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兰色的参天大树,街上红石板青石板铺成的路,路底下有下水道,蔷薇,木香,狗脚梅,橘柚,诸多花果树木往往从家家户户的白墙里探出枝条来。关起门,下雨的时候,能听到穿生牛皮鞋的过路人丁丁丁地从门口走过。还能听到庙中建筑四角的风铃丁丁当当的声音……”
凤凰在哪里?有人会告诉你:在沈从文的书里能读到,在黄永玉的画里能看到,在宋祖英的歌里能听到。然而,今夜的凤凰失去了沈从文的乡土诗意、失去了黄永玉的丹青妙笔,失去了宋祖英的甜润音符,这些逝去的或健在的湘西儿女,会容忍今夜的凤凰吗?
夜色更浓了,雨越发下得大起来,我伫立江边,凝望着暮色中的风雨桥和老城墙,长垣短堞,在疏疏朗朗的细雨中让人恍若隔世。长脚伶仃的土家吊脚楼一半着陆,一半着水,在沱江边已经所剩无几,大多已为钢筋水泥灌铸的新式“吊脚楼”所代替。一缕烟云如轻纱般在对岸的山间飘动,使小城显得妩媚而忧郁,沱江依然在无语东流。
在这样一个雨夜,在这样一个历史与现代的氛围中,我被无情地定格在凤凰,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在历史与现实中,在霓虹与翠翠中进行了一次跨越时空的自我对白。凤凰,告诉我一个曾经有过的年代,一个曾经有过的宁静和安详。山,没有被挖的坑,风铃是那样的清脆,船夫的欸乃声是那样的铿锵有力!
然而,此时,远处古老的城楼,长满青苔的城墙,荒废了的祠堂,败落了的深宅大院,再往远处看,雄伟的凤凰桥在暮色中依稀可见……他们渐行渐远。近处,霓虹闪闪,觥筹交错,歌舞平生,嚎啕着,奔放着……他们形影不离。
……
从凤凰回来后的日子,我逐渐地恢复了往日平静的心,对凤凰不再向往,不再有躁动。因为我明白,有些事,有些人,只能是美丽的记忆而已。山水风景也一样,凤凰也一样。
这,不应该是个抹去记忆的年代!